我接過,隻見帕子上歪歪扭扭地繡了一簇秋海棠。
「麥冬繡的?」
如此粗獷的針法,我實在想不到其他人。
江雪鶴咳了一聲:「我繡的。」
我訝然。
勉強道:「繡得不錯。」
江雪鶴看了我半晌:「就不錯?」
「太違心的話我說不出口。」
他抿唇。
眼裡閃過一絲失落。
「那年我生辰,你繡了一方秋海棠的帕子給我,我一直好好保存著。後來……帕子也沒了,我便試著自己繡了一方。」
我愣愣地低頭。
針法粗獷,但仔細端詳秋海棠的圖樣,確實能看出是我的筆法。
他該是將那方錦帕翻來覆去地看了多少遍。
才能連我畫秋海棠時喜歡多勾勒的幾筆的葉脈也記得清清楚楚。
心裡某處。
Advertisement
忽然一陣鈍痛。
「雪鶴……」
剛叫出他的名字。
城門突然傳來劇烈的鼓聲,烽火驟亮。
「攻城!朝廷攻城了!」
14
麥冬牽起我就跑。
臨走之前,我忍不住去抓江雪鶴的手。
「你要活著,我再給你繡一方,不,一百方帕子!」
青年用力地回握住我的手,目光雪亮:「好,一言為定!」
麥冬常年跟著軍隊東奔西走,雖然面有憂色,卻並不慌亂。
她帶著我回到小院,用門閂將院門封上,又從水缸後面摸出一把半人高的砍刀,持刀坐在院中。
「女郎,你回屋,把門關好,躲到床底下。」
我不想給她添亂。
但也不想放她一人待在這裡。
麥冬催促:「去呀,你在這裡我隻會分心!」
「那你小心。」
我不再猶豫,轉身走了兩步,忽然聽見麥冬厲喝:
「什麼人!」
回頭,便見兩個黑衣人合力擊落她手中大刀,麥冬彎腰避過其中一人的劍刃,另一柄劍卻又要落到她胸前。
「麥冬!」
我目眥欲裂,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兩步撲到她身上。
提劍的黑衣人面色一變,猛地翻轉手腕,劍刃擦著我臉頰飛過,幾縷青絲簌簌而落。
四目相對,我如墜冰窟:
「謝懷凌?」
「徽音。」
他俯身拉起我,憐惜地撥開我臉頰邊的亂發:「我來晚了。」
我下意識推開他。
謝懷凌臉色一暗,不容抗拒地握住我的雙肩:「徽音,你聽我說,我知道你怨我,可我也有苦衷!蘭若畢竟是公主,我若留她在此,陛下必然怪罪!」
「那我在這裡就沒有關系了嗎?」
我冷笑:「況且,你本來心中就隻有趙蘭若,與我不過是逢場做戲而已!謝懷凌,我生辰那日,你與趙蘭若在畫舫說的話,我都聽見了。」
「不是這樣的,我……」
謝懷凌慌亂地擦去我臉上的淚:「最初我確實是因為蘭若才向陛下求娶你的,可這兩年相知相伴,動心的何止你一人?
「你不在的這些日子,我夜不能寐,閉上眼睛就仿佛能看見你還在我身邊……」
他將我攬入懷中,用力地抱著我,熟悉的冷香在呼吸間纏繞。
「我後悔了。
「隻有你,才是我心之所向。」
15
我回應他的。
是一柄沒入他下腹的匕首。
謝懷凌怔怔地松開我:「你要殺我?」
「你與趙蘭若,我都恨不能殺之後快。」
我回身,雙手握住匕首,怕他死不了,想再翻攪兩圈。
卻被他帶來的侍從推開了。
「女郎!」
麥冬見我被推倒,劇烈掙扎起來,卻被壓著她的黑衣人一掌劈在頸側,軟綿綿地倒在地上。
「你要殺我?」
謝懷凌不可置信,怔怔地重復。
「你是我的妻,你怎麼能殺我?」
我抬頭望著環繞在身側的七八個黑衣人。
知道今日不可能再殺他,也難以從他們手中逃走。
幹脆冷笑道:
「是啊,你不信可以過來,讓我再給你一刀!」
他踉蹌了一步。
左右連忙扶住他:「主君,此地不可久留!」
他閉了下眼。
「帶夫人走。」
「我跟你走,別動她。」
我指了指麥冬。
謝懷凌揮手,麥冬身邊的人退到他身後。
「謝懷凌,你若執意要帶我回去,便最好時刻防備。
「睡覺都不要閉眼。」
他仿若未聞。
顫抖著撫上我的臉:
「徽音,我會彌補你的,我們可以回到從前,什麼也沒發生過。
「我會讓你再次愛上我。」
16
我被謝懷凌帶回江城。
他如今暫居城主府,剛一進門,趙蘭若便將我攔了下來。
她上下打量我,眼裡流露出一絲失望。
「你竟然回來了。」
我不想理會她,直直地朝裡走。
趙蘭若一把拽住我:「本公主同你說話,你聾了嗎!?」
麥冬教過我一些市井女子打架的招數。
她說,對會武功的沒用,但對付尋常人可以出奇制勝。
於是我一把抓住趙蘭若的手指,用力向外掰。
她痛叫出聲,猛地松開手。
「盧徽音,你怎麼敢!」
她痛得雙眼含淚,用力跺腳:「你們都是死人嗎?看著她對本公主動手!」
如今護衛她的侍從都出自謝家,不敢對我這個少夫人動手,隻有跟著她一起北上的宮女們撲了上來。
卻被謝懷凌喝止。
趙蘭若不可置信地看過去:「你——你受傷了?」
謝懷凌推開攙扶他的侍從,走到我身前:
「內子無狀,冒犯了公主,請公主恕罪。」
趙蘭若瞪大眼睛:「你,你說什麼?」
「內子無狀,請公主恕罪。」
趙蘭若指著我,神色凌厲:
「內子?你說她是你的內子?謝懷凌你是不是瘋了!你忘了——」
「公主!」
謝懷凌的嗓音很冷:「慎言。」
趙蘭若怔住。
「好,謝懷凌,你不要後悔!」
她冷冷地看我一眼,扭頭就走。
謝懷凌回身,似乎想跟我說什麼。
可我也朝另一個方向走了。
17
我把自己關在房裡。
聽婢女說,攻城已經結束了,大軍沒能拿下雍城。
我並不意外,本就是佯攻。
江雪鶴應該已經發現我不見了。
但……
我不希望他冒險。
謝懷凌看起來,暫時不會對我如何。
隻是,那一百張帕子,不知道何時才能給他了。
我沒想到的是,謝懷凌竟然謹慎至此。
他借著負傷與護送公主的名義,送我與趙蘭若回京。
路上,趙蘭若又來找過我兩次麻煩。
但她很快發現我如今不與她爭口舌之利,而是直接動手。
她自恃身份,做不來與我廝打的事,若是叫宮女動手,謝家的侍衛又會護著我,她也討不到好。
被我打了兩回,趙蘭若學乖了,不再來招惹我。
我安安心心地在馬車裡繡帕子。
這條是秋海棠,那條是白玉蘭。
謝懷凌與我同乘,但他無論說什麼,我都好似聽不見。
他想來抱我,我便專挑他受傷的地方使勁推開,原本就沒痊愈的傷口又崩裂了好幾次。
趙蘭若看不過眼,叫他去自己的馬車上。
謝懷凌卻婉拒。
「我與公主同乘,於理不合。」
趙蘭若氣得渾身發抖。
她目光瞥到我,忽然上前想來搶我手中繡了一半的帕子:
「盧徽音,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笑!你是不是在心裡嘲笑本公主!」
我拔出針尖對著她的手掌刺下。
「啊!你——你!盧徽音,我跟你拼了!」
趙蘭若尖叫著向我撲來,卻被謝懷凌攔住了,我趁機又對著她胡亂揮舞的胳膊刺了好幾下。
「謝懷凌!你竟敢如此對本公主!」
趙蘭若打不到我,暴跳如雷地對著謝懷凌的臉打了一巴掌:「本公主回去便稟告父皇,將你們全部賜死!」
我輕嗤一聲,放下簾子。
如今陛下沉迷丹藥,不理朝政,大小諸事幾乎都是三位重臣處理——
盧太師、高太保,以及謝懷凌的伯祖父謝丞相。
更不用說皇後無寵,如今風頭正盛的淑妃與趙蘭若兩看相厭。
她就是吹枕頭風都吹不過。
陛下是瘋了才會為她殺掉兩位重臣之後。
繡到第八張帕子時,盛京到了。
謝懷凌第一時間不是入宮復命,而是將我送回謝府。
一直到我坐在房中,他才終於如釋重負。
「徽音,我們的日子還很長。」
他半跪在我面前:
「我可以等,等你再愛我的那一日。」
我隻是拿著筆,在紙上比畫。
下一張帕子的花樣,畫什麼好呢?
18
我在謝府的日子並不舒心。
明明是生活了兩年的地方,我卻從未發現它那麼大,那麼死寂。
逛園子時,望著盆中匠人精心呵護的名花,隻覺得還不如小院裡的野花開得熱烈。
用膳時,挑揀著琳瑯滿目的珍饈,卻更想吃一碗熱騰騰的野菜餛飩。
更不用提每每從夢中驚醒,我都懷疑雍城的日子是不是隻是我的一場夢?
我真的,再見到江雪鶴了嗎?
可枕頭下粗獷的秋海棠錦帕又告訴我,一切都是真的。
我還要等。
等著與他重逢。
我不可避免地消瘦下去。
朝廷平叛軍節節敗退,謝懷凌忙得焦頭爛額,卻還不忘將珍貴的補藥如流水一般送進我的院落。
可我看也不看就扔了出去。
他親自送過來,更是連門都沒能進。
府中議論紛紛,就連他的母親都看不下去了。
謝夫人叫我去見她。
「徽音,我不知道你與懷凌發生了何事。
可他終究是你的夫君,你要懂得適可而止,不要鬧得真的傷了情分。」
她高高在上地敲打我。
畢竟,謝懷凌看起來真的很愛我。
比以前還愛我。
但不說他曾騙我。
隻是被江雪鶴那般放在心上過。
我怎麼還會將謝懷凌那比草還輕賤的「愛」放在眼裡?
「謝夫人。」
我笑著說:「我提個建議,你做主,讓我與謝懷凌和離吧。」
謝夫人手中的茶盞「砰」地砸在地上。
我望著她扭曲的臉色。
好心讓步:「實在不行,將我休了也行。」
19
謝懷凌回來得比往日早了半個時辰。
我有些遺憾,若是再晚些,說不定謝夫人就真把我休了。
謝懷凌連他母親都顧不上,把我拽回房裡,用力地抱著我。
「盧徽音,你別想離開我!死都別想!」
他幾乎咬牙切齒地說道。
我猜,他應該還在別處受了刺激。
但我並不關心。
隻是他變本加厲,想要咬我的嘴唇時,我使出渾身解數推開了他。
「你若碰我,我立時咬舌自盡。」
謝懷凌臉色慘白:
「徽音,你恨我至此?」
我睨他一眼,轉身回屋,閂上房門。
雖然我並不想知道讓謝懷凌失控的究竟是什麼事。
但很快,我還是從倉促上門的娘親口中得知了。
「我的兒,」娘親用力握著我的雙肩,「京中瘋傳,你去雍城時,被、被叛軍……」
不必想。
也知道是誰放出的消息。
我略有些不忍:「是真的。」
娘親神色發白,顫著聲問:「那你……」
我搖搖頭。
「娘,沒有。但有沒有重要嗎?重要的是我被擄走了,世人不會去分辨我是否受辱,他們隻會認定我已經被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