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時有些恍惚。
時間仿佛倒流到多年前,他不是叛軍將領,我也不是謝家的宗婦,我們隻是盛京城裡一對互相傾慕的小兒女。
可掌心被石子劃破、被繩索磨出血的傷痕無時無刻不在刺痛我——
這裡不是盛京,我也不是那個天真爛漫的盧家女郎了。
江雪鶴迫不及待地想走到我身邊,卻又顧忌身邊的同僚,隻能用目光一錯不錯地迎著我走到他身前。
「雪鶴,你眼睛都要黏在盧女郎身上了!」
文士笑呵呵地打趣一句,同我互相見禮,便找了個借口帶著其他人離去,就連麥冬都被一個武將打扮的女郎拽著走開了。
灰墻下,隻剩下我與江雪鶴。
我們幾乎同時開口:「你……」
「我很好。」
他知道我要問什麼,安撫地朝我一笑。
「六年前我徙往北地,因故結識沈阿兄、秋阿姊以及諸位兄嫂。他們都很照拂我。」
江雪鶴說得輕描淡寫。
也刻意避開了如今的尷尬處境。
可是麥冬早就出賣他了。
「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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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生了三場大病,斷了兩次腿。」
我竭力抑制住嗓音裡的哽咽:
「我成婚那日,你……來過,是嗎?」
9
我也是從麥冬口中得知,我成婚那年,江雪鶴竟然冒死入了京。
沈公與夫人竭力勸阻,他卻隻是說:
「阿兄,阿姊,我做夢都想看看她穿嫁衣的模樣。」
沈公無奈,隻能隨他去。
江雪鶴騎著一匹快馬,趁夜回到盛京。
太師府守衛森嚴,他不敢靠近,便等在婚車的必經之路上。
昔日王孫公子,猶如陰溝中的老鼠,佝僂著身體,扮成一個臉被燒傷的老者,隻盼望能離婚車近一些,再近一些。
終於,他看見從長街那頭緩緩駛來一輛馬車。
紅色帷幔從兩側垂下,一個模糊的人影端坐在車中。
他跟著湧動的人群走向謝府。
婚車停在朱紅大門前,綠鬢如雲的新婦被人從馬車上扶下來。
……
江雪鶴似乎也隨著我的話陷入回憶。
良久之後,他低聲道:
「徽音,你穿婚服的樣子,很美。
「就跟我想象中一樣。」
他深深凝望著我。
琥珀色的眼瞳似風吹過的湖泊般輕輕顫動。
我的眼前更是模糊成一片。
洵有情兮。
而無望兮。
千言萬語,化作一句克制的:
「江雪鶴,再見你,我很開心。」
他怔了怔,最終露出一抹柔和的淺笑。
「我亦是。」
10
人漸漸到齊了。
我與江雪鶴也入了座。
沈公舉杯,寥寥說了幾句祝詞,便宣布開宴。
這大約是我參與過最簡陋的宴席。
沒有司酒、尚食在旁服侍,酒食都是軍漢們吆喝著端上來的,相鄰的賓客往往還需要互相傳菜。
但這又是我吃過最松快的宴席。
飯菜是熱騰騰的,不用端正地跪坐著,飲酒的時候也不必用廣袖擋住嘴唇。
酒過三巡,一個軍漢忽然搖搖晃晃地來到我面前。
「盧女郎,我敬你!」
我不明所以,但立即持杯起身。
他舉著杯盞,笑嘻嘻地:
「多謝你,謝你們這些五谷不分、狗屁不懂的貴族害得我家破人亡!」
軍漢嗓門很大。
院落驟然安靜。
江雪鶴幾乎是立即將我拉到身後,皺著眉道:「老陳,你醉了。」
「老子是醉了!」
他猛地把酒杯摔碎,指著我道:「老子要是沒醉,這嬌滴滴的貴族女郎還能在老子面前站著!這些狗娘養的權貴害死了我家十三口人!
「十三口啊!」
江雪鶴沉下眉眼:「這與她無關。」
「無關?哈!我家人的死當然跟她沒有關系!可她是那些貪官汙吏的妻女!附庸!她吃的穿的,哪一樣不是來自貪官汙吏!?哪一樣不是搜刮我們的血汗!」
他指著我嘶吼,轉而又號啕大哭起來:
「我的丫頭,才三歲!她死的時候,還沒我的腿高……」
軍漢的哭喊聲回蕩在院落中。
本就安靜的小院頓時更加死寂。
江雪鶴臉上的怒意也隨著他悲戚的哭聲略有消散。
沈公笑著打圓場:「何必跟個醉漢計較!」
這時眾人才反應過來,七手八腳地將軍漢拖了下去。
江雪鶴安撫地捏了捏我的掌心,勉強按捺住怒氣,對沈公與夫人告了聲罪,帶我先行離席。
夜裡風大,他將一件披風披在我身上。
我們沿著長街緩行。
路邊的燈籠被風吹得左搖右晃。
「老陳家裡十三口人,都被酷吏逼死,隻剩下一個瘸腿的弟弟。」
江雪鶴沉默良久,悶聲向我解釋:「我雖然惱怒他今日行徑,卻不忍過於苛責,但你放心,我會叮囑麥冬,絕不讓他再出現在你面前。」
我怔怔不語。
從前十九年,我所受的教誨,都是範陽盧氏同氣連枝,一榮俱榮。
我們這些女郎,享家族供奉,便要為家族奉獻,乃至犧牲。
卻從未如此清晰地意識到,我不過是一個附庸。
世人不在意我師從文學泰鬥,殫見洽聞,不在意我能調香,會理事,善丹青。
我隻不過盧氏、太師府、謝家錦繡上添的一朵花。
若是父親、夫家倒了,花自然也跟著墜落塵泥。
誰會在意一朵花的悲歡呢?
江雪鶴誤以為我仍在惱怒。
還想再勸。
我忽然轉頭,目光灼灼地看著他:「我可以,不做誰的附庸嗎?」
11
次日,我去尋沈夫人。
城中事多,安撫百姓、分配耕地、救治傷患事事刻不容緩,江雪鶴休整了半日,便被沈公拎去清點剩餘的輜重。
就連麥冬,除了看顧我,也要幫著漿洗衣裳。
我提出與她一同漿洗。
手剛伸進水中,麥冬便被嚇得扛著盆滿院跑:「女郎,你能寫會算,幹嘛要跟我搶力氣活?不如去幫著夫人算賬!」
看賬是不能的,沈夫人還未對我放下戒備。不過麥冬的話給了我啟發。
北地貧瘠,讀書識字的人並不多。
我或許能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沈夫人聽完我的來意:「徽音,老陳不過是喝了兩杯酒,悲上心頭才說了胡話,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搖搖頭。
「阿姊,我從前是太師之女,盧氏女郎;後來是謝家宗婦,都般令之妻,卻從來不是盧徽音。」
我迎上她溫和的目光。
彎起唇角,露出一個並不符合貴族禮儀的笑。
「我想做盧徽音。」
沈夫人讓我為不識字的將士寫家書。
他們離開北地已久,家眷卻大多都還在北地。往日雖然也有人託文士代筆,但寥寥幾位的文士大多身擔重任,擠不出餘暇,隻能在深夜挑著燈寫。
被撞見過一兩回後,便無人再提。
我應下這份差事。
在街角騰一間小屋,擺出紙筆,靜待來客。
沈夫人已經將這個消息傳遞出去。
但等了半日,仍然無人造訪。
江雪鶴匆匆趕來,說他要寫家書。
我望著他眼下的青黑,搖搖頭,送他出去。
他已經很疲憊,我不想再讓他為我傷神。
更何況,我要做盧徽音。
而不是江雪鶴的心上人。
我拿起紙筆出門,卻正好撞見一個在街邊探頭探腦的年輕軍士。
目光相對,他轉身想走。
我叫住他:
「這位郎君,你在北地可有故舊?」
自然是有。
年輕的軍士很是拘謹,立在桌前,被麥冬推了三四下,才結結巴巴地開口:「俺、俺想給俺娘寫信。」
我潤了潤筆:「請說。」
「娘,俺很好,勿念。李勝。」
我迅速寫下這幾個字,等待他的後文。
李勝撓撓頭:「沒了。」
「沒了?」
我望著信紙上寥寥幾字:「沒有其他想說的嗎?」
他搖搖頭:「俺說那麼多,別人還說不說了?」
我笑了:「沒關系的,現在也沒有別人,你可以多說一點。」
「不是的,大家都想寫,隻是……」
李勝赧然,抬起眼睛偷瞄我:「俺們沒跟你們這些貴族說過話,也不知道好不好相處,嫌不嫌棄俺們。」
麥冬抱著胸:「現在知道啦?」
「知道了!俺這就去跟大伙說!」
他跑得飛快。
很快,帶著一大波人湧進來。
李勝並沒離開,而是與麥冬一起維持秩序。
將士們排成一列,每個人都隻寫了寥寥幾個字。
最多的,也就三句。
他們都想把機會留給更多的人。
12
這一日,我不知道寫了多少封家書。
到最後,手幾乎握不住筆。
但我心裡,從未如此充實過。
軍漢們對我也從一開始的拘謹疏離,變得熱絡起來。
這個揣來一包野果,那個放下一罐腌梅子,更有個圓臉的少年扭扭捏捏地抓著衣角:「盧阿姊,我沒什麼可以給的,要不我幫你漿洗衣裳吧!」
聽得麥冬眼睛一瞪:「你搶我差事!?」
李勝心細,注意到我頻頻轉動手腕,便推推搡搡地將剩下的人驅散了。
麥冬關門時,向外探了探腦袋,又縮回來:
「女郎,那個陳孟鬼鬼祟祟地在外面,我去將他趕走。」
我搖搖頭:「不必趕他,他若也想寫家書,你如常對待即可。」
終究,也是個可憐人。
第二日,第三日,我照常在小屋裡代筆。
陳孟日日徘徊在外,卻沒有進來。
我沒有趕他走,也沒有邀約之意。
第六日,需要代筆的人已經少了許多。
太陽西斜時,送走最後一位軍漢,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摸了進來,黃褐色頭巾層層疊疊圍住了大半張臉。
麥冬一抬頭就笑了:
「老陳,你可真會偽裝!」
陳孟尷尬地看著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我鋪開紙張:「要寫什麼?」
他結結巴巴地說了。
我三兩下寫完,交給麥冬封好。
陳孟還站在原地。
我抬頭看他。
「盧女郎。」
他視死如歸地開口:「那日是我胡言亂語,你莫要放在心上!」
說完,朝我抱拳,深深一拜。
我終於對他笑了笑。
「陳郎君不必如此。我父親一生清廉剛正,可陳郎君也並不知道我父親究竟是誰,所以我就當陳郎君罵的是那些貪官汙吏,不與郎君計較。
「至於我那夫君,我隻能說,陳郎君罵得大快人心。」
陳孟聽後,神情愈發赧然。
「女郎心胸寬廣,我自愧不如!」
「郎君過獎。」
13
送走陳孟,已是華燈初上。
我與麥冬沿著長街慢慢走回小院。
城中仍然充斥著戰後的蕭索,但經過這半月的休養生息,總算能見到人煙。
一個瘸腿女童拄著短棍慢慢前行。
她身邊跟著個高大的青年,誇張地對她拍掌:「小英好厲害!小英慢些,我都追不上你了!」
女童受到誇獎,手中短棍劃得更快,臉上也浮現出一絲笑容。
一直走了百十步。
女童終於力竭,坐在石墩上喘氣。
江雪鶴在她面前蹲下,變戲法似的摸出一塊蜜餞塞進她手裡。
「小英,我能不能請你幫個忙?」
小英遲疑地點了下頭。
江雪鶴笑瞇瞇地說:「每日給你們家送糧的小郎君有其他事要做,沈公叫我以後來給你們送糧。可我事多,實在難以抽身,能否勞煩你每日到街頭領糧,再順便給相鄰的翁翁也送過去?」
小英瞪大眼睛:「我、我可是瘸子……」
江雪鶴滿不在乎:「那又如何,你走得比我還快。」
小英張了張嘴,良久,她眼裡忽然迸發出光彩。
「那行吧。」
她扯了扯衣角:「也沒辦法,你忙不過來,翁翁年邁,隻能我來了。」
江雪鶴笑得眉眼彎彎:「那就拜託你啦。」
他目送女童走進巷中門戶,回頭,正對上我的目光。
青年怔了怔,有些懊惱。
「今日得閑,本想來尋你,沒想到又被其他事耽擱了。」
「你若來得早了,我也不得閑,如今正好。」
江雪鶴彎起嘴角:「也是,如今盧女郎在雍城聲名顯赫,我若要見女郎,恐怕得排上兩個時辰。」
我笑著回敬:「我與江郎君是舊識,免一個時辰。」
麥冬嘀咕:「那我再給小將軍開個後門,馬上就能見到。」
相視而笑。
江雪鶴帶著我們去街上唯一一家餛飩攤。
三碗熱騰騰的野菜餛飩,皮薄餡大。
我吃得出了一層薄汗。
江雪鶴遞了一方帕子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