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破時,我與公主一同被擄走。
夫君帶兵趕來,挾持著叛軍首領的發妻:
「你的妻,換我的妻。」
叛軍答應了。
我滿懷期待,卻見他一步一步走向……公主。
1
謝懷凌從我身旁走了過去。
他離我極近,我甚至能聞見他身上熟悉的雪中春信。
那是我慣用的燻香,成婚後他癡纏著要我也為他調制一盒。說日日與我用同一味燻香,便好似我時時都伴他左右。
謝懷凌生了一雙桃花眼,說這話時他正滿眼溫柔地凝望著我。
那目光太情真意切,讓我覺得他真的愛我入骨。
直到此時。
他擦著我的裙擺走過去,目光甚至沒有絲毫遊離。
我不甘心地「嗚嗚」兩聲。
看守的叛軍把我推了回去:「別亂動!」
謝懷凌頓了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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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並未回頭,反而闊步走到公主面前,取下她口中的破布,用刀割斷繩索,在她低低的抽泣聲中將她打橫抱起。
我拼命掙扎著,甚至在他經過時抬腳去踹。
可惜,腿短了三寸。
謝懷凌終於站住了。
「公主,臣也想救您,可他們隻願意放一人。」
他轉頭看我,黑如鴉羽的睫毛微微顫動,眼裡含著真切的痛色:
「臣,不能沒有臣的妻子,請公主恕罪。」
如果我嘴裡沒有塞著破布。
我一定會用最尖銳刻薄的話語來戳破他的謊言。
可惜我隻能在他說完這句話後,眼睜睜地看著他轉身離去。
謝懷凌沒有再回頭。
倒是依偎在他懷中的趙蘭若摟住他的脖子,趴在他的肩上看向我。
半晌,她動了動嘴唇。
雖然並未發出聲音,我卻讀懂了她的唇語。
「徽音,這次是我贏了。」
2
我被塞進馬車。
與那名被謝懷凌挾持來交換趙蘭若的夫人一道。
這位沈夫人心腸柔軟,見我掙扎得厲害,溫聲道:
「公主嘴裡塞著布一定不舒服,我替你把它取出來。隻是望你不要大聲呼喊,好嗎?」
我點了點頭。
沈夫人湊近,取出我嘴裡的布團。
「我不是公主。」我立即說。
沈夫人微微一愣。
「我是謝懷凌之妻。」
沈夫人反應過來:「他帶走的人才是……」
我仰著頭,逼退眼裡的濕意。
「他帶走的才是清河公主。我不過是枚棄子,沒有用處。」
沈夫人並未全信我的話。
可見我臉色慘白,她的眼神裡,到底多了幾分憐憫:
「我不能信女郎的一面之詞,不過,幾日後正好有一位清河公主的故人也會到雍城。若女郎真的不是清河公主,我會請主君多給你一些自由。
「隻是在這之前,要委屈女郎了。」
大約是沈夫人替我求了情。
我被關進一間還算是幹凈的臥房。
等著那位趙蘭若的故人來辨認。
看管我的是一個與我年紀相仿的少女,叫麥冬。
性格活潑,感覺一拳能打死一頭牛。
她對我充滿敵意。
我同她說,我不是清河公主。
但她隻聽了幾個字就蒙上耳朵,大聲道:
「你不要跟我說話!主公說了,我不聰明,會被你們這些狡詐的貴族騙!」
好吧。
我閉上嘴,安安靜靜等待那位故人。
第三日清晨,麥冬在鬢邊簪了一朵花。
她扭扭捏捏地對我說:「小將軍馬上要來啦!」
話音剛落,門外傳來慌亂的腳步聲。
青年推門而入,穿堂風隨著他一道吹進來,卷起他的雪白衣袍。
天地隨之一寂。
他定定地瞧著我。
「徽音。」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一個六年未見的人,隻是叫了我的名字。
就讓我從被擄走那日起,強撐著的鎮定,潰不成軍。
3
我出身範陽盧氏,父親位列三公。
七歲那年,我被皇後挑中,入宮為公主趙蘭若伴讀。
剛入宮那三年,我與趙蘭若形影不離,感情甚篤。
可不知道什麼開始,她漸漸對我產生了敵意。
或許是皇後誇我的字有大家之風,也或許是同一篇文章,我能過目不忘,她卻要挑著燈背到深夜。
我不想與她疏遠,於是我學會了藏拙。
她這才對我又親近起來。
可字的風骨可以藏,愛慕之情卻在緘口不言時,也會從眼神中流露。
趙蘭若很快發現,我與她喜歡上了同一個人。
太子殿下的伴讀,江雪鶴。
她再次與我決裂,哪怕我提議我們可以公平相爭。
趙蘭若拒絕了,她斜睨著我:
「你是不是忘了,我是公主,跟我爭,你也配?」
趙蘭若直接去求陛下賜婚。
陛下準了,江雪鶴卻在紫宸殿外跪了一夜。
他說他已有心儀之人,求陛下收回成命。
當今陛下並不仁善。
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江雪鶴,說要麼應下婚事,要麼抗旨。
抗旨是誅九族的大罪。
我提燈立在宮墻下,等到了失魂落魄的江雪鶴。
少年披著黑色大氅,面容似雪。
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卻是:「徽音,冷不冷?」
我想,我不必問他心儀之人是誰了。
宮燈被風吹得左搖右晃,我含著淚將燈桿塞進他手中,微笑:
「不冷。雪大,郎君小心路滑。」
4
趙蘭若最終也沒嫁成。
十三歲這年,江雪鶴的祖父反對陛下濫用酷刑,在金鑾殿上觸柱而亡。
陛下震怒,江雪鶴從盛京最意氣風發的少年郎淪為階下囚,流放北地。
我想去送他,卻被趙蘭若關在房裡。
她隔著門扉,冷冷地對我說:
「我不要的,你也別想撿回去。」
我又偷偷託人給他帶東西,可遞出去不到半個時辰就被娘親帶回了房裡。
「徽音,忘了吧。」
娘抱著我,紅了眼:「要叫陛下知道,太師府也會被牽連啊。」
後來,我渾渾噩噩地長到十六歲。
陛下將我賜婚給謝懷凌。
嫁誰不是嫁呢?
我平靜地接受了。
新婚當夜,謝懷凌卻告訴我這門婚事是他向陛下求來的。
他給我看一幅畫。
畫上是我騎著一匹棗紅小馬,俯身擊球。
他說自從三年前那場馬球會,他便再也沒能忘了我。
我回答他,我會做好一個宗婦。
多謝他的垂青。
謝懷凌並不氣餒。
他像是愛慘了我,整日除了忙公務便是纏著我。春日陪我踏青,夏日帶我避暑,秋日香山賞楓,冬日別院看雪。
每日醒來,他吻我的額頭,說他心悅我。
我夜裡難眠,他便讓我躺在他的臂彎裡,一下一下地拍著我的背,哄我入睡。
心防漸漸被撬動。
我試著去回應。
謝懷凌察覺到了。
他很高興,抱著我久久不放。
「徽音,你有一絲為我動心嗎?」
我思索了許久。
最終鄭重地點了點頭。
5
我想,我應該與過去訣別。
謝懷凌卻從這日開始變了。
他回家的時辰越來越晚,衣襟上總是染著陌生的香氣。
終於在我生辰這日,等到掌燈也不見他的人影時,我披上大氅出去找他。
謝懷凌正在臨河的畫舫上,給趙蘭若剝柑橘。
趙蘭若不愛吃橘絡,他便拿著鑷子一點一點地挑幹凈。
「今日可是她的生辰,你不回去陪她?」
趙蘭若嬌笑著從他手裡叼過一瓣柑橘,殷紅的嘴唇狀似無意地擦過那根清晨還在撫摸我臉頰的手指。
謝懷凌道:「她如何有你重要。」
我的呼吸不由得一窒。
趙蘭若輕哼了聲:
「盧徽音容色傾城,你日日對著她,就沒有一絲動心?」
謝懷凌添茶的手微微一頓。
茶湯溢出杯盞,他若無其事地將茶壺放回風爐,微笑道:
「蘭若,你明知道,從頭到尾,我心裡隻有你一人。」
趙蘭若這才又展露笑顏,伸手撫摸他的臉。
「也該讓盧徽音體會一下,愛而不得、被人踩在腳下的滋味了。」
原來是這樣。
我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一點疼痛,低頭一看,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手心被掐出了血。
真是難為他了。
竟然陪我演了兩年的戲。
6
我的和離書還沒遞出去。
北地叛軍越發猖獗。
謝懷凌奉命前往雍城督戰。
趙蘭若卻非要同往,還點名要我隨行。
城破那日,我本來可以走的。
趙蘭若不慎扭傷了腳,哭著求我救她。我不想為她這樣的人涉險,卻還是在聽見我的名字時,下意識地回頭看了她一眼。
就這麼一瞬間,她撲上來死死抓住我的腳踝。
於是,我們都被叛軍俘虜了。
叛軍得到消息,知道清河公主在城中,卻分不清我們兩個衣著華貴的女郎究竟誰才是公主。
她說我是,我說她是。
軍漢聽我們分辨兩句便沒了耐心,一團破布將我們的嘴都封了起來。
直到謝懷凌挾持著沈夫人出現。
他說要用沈夫人換他的發妻。
叛軍同意了,他卻毫不猶豫帶走了趙蘭若。
那一刻。
我才發覺,我的恨大過了痛。
趙蘭若。
謝懷凌。
一對賤人。
7
江雪鶴證實我並非清河公主。
他是這樣向沈公和夫人介紹我的:
「她叫盧徽音,是我的心上人。」
我怔了怔,不自覺地轉臉看他。
青年也正看著我,鳳眸裡含了三分笑意,漫天星辰仿佛都揉碎在他看向我的目光裡。
沈公心直口快:「你的心上人?她不是那謝賊的——」
話未說完,被沈夫人一個眼刀橫了過去。
「原來都是誤會。」
沈夫人握著我的手,笑得很和善:「既然是雪鶴的朋友,那便是一家姐妹。我虛長你幾歲,便喚你徽音可好?你可以叫我秋阿姊。」
我乖乖叫道:「秋阿姊。」
「好,好。」沈夫人很高興,「這幾日你受苦了,讓麥冬給你燒水沐浴,換身衣裳,晚上為你和雪鶴接風。」
言下之意,還是讓麥冬看著我。
江雪鶴蹙眉:「秋阿姊……」
我拉住他的衣袖:「挺好的,我對這裡也不熟悉,麥冬陪著我更方便。」
沈夫人微微一怔。
拍了拍我的手背,嘆息般:「徽音,你別怪阿姊,兄弟們都是在刀尖上舔血,阿姊不得不謹慎些。」
「我明白,阿姊寬心。」
8
麥冬陪我沐浴。
她自從知道我不是清河公主後,對我親近了許多。
最明顯的改變就是,她聽我說話了。
「盧女郎,你與小將軍很久之前就認識嗎?」
我盯著她鬢邊簪的芍藥,不知該如何回答。
她舀起一瓢水,淋在我的肩上。
「我這條命是小將軍救的,小將軍就是我最重要的人。」
我略有些不自在地「嗯」了一聲,等待她的下文。
麥冬又舀起一瓢水。
「既然你是小將軍的心上人,那從今日起,你也是我麥冬的心上人了!」
我忍不住:「啊?」
「啊什麼?水燙嗎?」
沈夫人為我準備了一身輕便的窄袖。
我換上衣服,綰起頭發,跟著麥冬去接風宴。
江雪鶴早就在門前等我。
看得出他人緣極好,來來往往的文士、軍漢路過,都會停下來與他寒暄。
一位頭戴綸巾的文士側身站著,餘光中似乎瞥見了我,笑著說了句什麼,江雪鶴立即回眸朝我看來。
「徽音!」
燈火葳蕤,模糊亭臺人影,隻有青年舒朗的眉目瑩瑩如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