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為了回應他說的話。
一輛馬車飛馳而來,停在旁邊。
馬車上下來一個暗紅衣袍的太監,他看了嚴玄亭一眼,接著轉向沈桐文:「敬安王接旨——」
嚴玄亭微微一笑:「崔公公,您還是別為難敬安王了,畢竟他腿斷了,跪不成。」
我發現嚴玄亭的嘴竟然也很毒,於是睜大眼睛,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嚴玄亭含笑伸出手,在我發頂安撫似的拍了拍。
崔公公開始宣讀聖旨:
「敬安王目無君主,放肆無禮,冒犯高陽縣主,實乃大不敬之罪——著今日起,降爵為敬安候,於侯府中閉門思過三十日,未得朕命,不得外出。」
沈桐文臉色瞬間慘白。
嚴玄亭撣了撣衣袍,淡淡道:「敬安王——不好意思,是敬安候,愣著幹什麼,接旨吧。」
我忽然就明白了,新婚第二日,嚴玄亭帶我入宮請旨的目的。
不止為了讓我在小皇帝面前過個明路。
還為了讓我擁有這麼一個,一般人不敢輕易得罪的身份。
沈桐文哆嗦著嘴唇,不敢置信地指著我:「不可能……她怎麼會是縣主?」
崔公公面無表情:「敬安候慎言,切莫對縣主不敬。」
沈桐文走時,是被侍衛推著輪椅離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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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走前,他轉過頭,惡狠狠瞧著我,壓低了嗓門,一字一句道:「縣主又如何?總有天收你。」
嚴玄亭周身氣勢驀然一寒,冷冷道:「敬安候這樣詛咒高陽縣主,莫非是藐視皇上?」
沈桐文卻冷笑一聲,不再回應。
我心裡很清楚,他說這話並不是詛咒,而是陳述事實。
我始終沒有拿到真正的解藥,隻能用楚慕給我的短效解藥,憑著毒性相克,將一次又一次的毒發壓制下去。
而這幾日,我能清晰地感覺到,毒性在我體內,沉疴難起,愈發嚴重。
其實我早就知道自己會死。
沒有死於水患,也會死在某一次任務中,或者沈桐文床榻間的折磨裡。
嫁給嚴玄亭的這段時光,如此快樂,對我來說,幾乎像是偷來的。
那麼,遲早也得還回去。
隻是我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
那天晚上,毒性發作,我點了嚴玄亭睡穴,然後拼命咬著手腕,把一瓶又一瓶的短效解藥灌下去。
距離上一次毒發過去了不到半月,這一次的發作卻格外猛烈。
我很清楚,自己時日所剩無多,於是開始思索我還能做點什麼。
記得成婚後不久,嚴玄亭就同我說過,他與沈桐文有不共戴天的大仇。
後來他被推落入水,也是沈桐文害的。
不如我就替他殺了沈桐文吧。
這一關節想通後,我便開始細細謀劃刺殺一事。
另一方面,每天夜裡纏嚴玄亭纏得越發緊。
他好脾氣,怎麼樣都依著我,卻在大汗淋漓時在我耳畔低聲道:「夫人熱情似火,我偶爾也會吃不消的。」
我抬起眼,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可是你很厲害。嚴玄亭,是你讓我知道,原來這種事也能這麼快活。」
他的目光中,一瞬間凝滿無數我看不懂的復雜情緒。
最終隻是俯下身,嗓音喑啞道:「絮絮,我們餘生還有好長的時間,我陪你慢慢快活。」
他告訴我的那個餘生,如此令人心動。
我也很想去看看。
可是最後一次毒發,比我想的還要來得快些。
那一日,我正在同嚴久月逛園子。
嚴玄亭遣人新栽了幾株桂花樹,淡黃的花層層疊疊開了滿樹,香氣撲鼻。
我就在這樣的樹下坐著,仰起頭對嚴久月說:「我有點疼,你叫嚴玄亭過來看看我。」
其實嚴玄亭來得挺快的,但毒發得更快。
他打橫抱我起來,手在劇烈地顫抖。
「絮絮。」
有溫熱的液體滴在我臉上。
我勉強睜開眼睛,在一片刺目的光裡望著他:「好吧,其實我騙了久月,不是有點疼,是非常疼。」
他抱著我的手緊了緊,腳下走得更急了些。
穿過長長的走廊,嚴玄亭小心翼翼將我放在床上,回頭對嚴久月咬牙道:「去請楚慕過來。」
「沒用,我早就找過楚慕了,他說他解不了這毒。短效藥我剛也喝了,這一次不起作用。」
我疼得要命,可該交代的話還得交代:
「嚴玄亭,你聽我說,我已經布了局。七日後,沈桐文身邊的暗衛就會全部被支開,那是殺他的最好時機。要是你有得用的人,直接派去出手就好,成功率起碼八成。」
「絮絮……」
「還有就是,其實我不是沈桐文的丫鬟,我是他的暗衛,之前你那幾個離奇死亡的手下,都是我殺的。」
其實這話我本來不想跟嚴玄亭說的,畢竟我都要死了,還想給他留個好印象。
但他對我這麼好,我不舍得讓他蒙在鼓裡。
說到最後,我已經疼得視線模糊,五臟六腑好像都縮成一團:
「嚴玄亭,我很感激你,也……很喜歡你。」
冰涼的吻落在我額頭、眼尾和唇角。
嚴玄亭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有些模糊不清。
「絮絮,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你是誰。」
他的聲音,越來越遙遠。
「你不要怕,絮絮,我這就去幫你拿解藥。」
11
葉絮絮昏過去後,楚慕才趕到。
他施了針,又下了兩劑猛藥,算是勉強吊住了她的命。
嚴玄亭站在床邊,低下頭看著床上的小姑娘。
她脆弱又蒼白,閉上眼睛躺在那裡,好像過去的很多個夜晚,睡在他身邊時那麼安靜。
他閉了閉眼,壓下心頭翻滾的痛和對沈桐文的恨意,轉頭對嚴久月道:
「你照顧好絮絮,我現在進宮一趟,找皇上……拿解藥。」
嚴久月已經嚇得六神無主,冰涼的手被身邊的楚慕緊緊攥住。
嚴玄亭並沒有把絮絮的真實身份告訴她,隻說自己娶的妻子是心儀之人,要嚴久月對她好些。
嚴久月是個聽話的妹妹,當時就跟他拍胸脯擔保:「放心,保證安排得明明白白。」
此刻她也是這樣,即便驚魂未定,還是道:「哥哥,你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嫂子,不會讓她出事的。」
嚴玄亭點了點頭,步履急促地跨上馬車。
天色將暗。
他在心裡想著一些事。
嚴玄亭第一次見到絮絮時,她正在殺人。
他高坐樓閣之中,外面月光森冷慘白,一身黑衣的小姑娘伏在枝葉間,一動不動。
整整兩個時辰。
她終於尋到一個機會,飛身下去,鋒利的匕首從男子脖頸抹過。
一線血噴出來,有一部分濺在了她臉上。
她卻已經回到樹上,呆呆地對著月亮看了一會兒,然後踩著一旁的院墻,輕盈地飛走了。
他早就聽說,敬安王府養著一批暗衛,為皇室做見不得光的事情。
小皇帝那時已隱隱有鳥盡弓藏的念頭,又怕敬安王府反了,隻能循序漸進。
他明面上最倚重的臣子,是嚴玄亭,分給他的權力也極大。
沈桐文心中嫉恨,給嚴玄亭下了毒。
那毒並不致命,卻能令他餘生纏綿病榻。隻是嚴玄亭發現得及時,沒有全服下去。
雖然還是中了毒,但不嚴重,反而因禍得福,讓小皇帝更加放心地用他。
嚴玄亭故意放了假消息出去,讓沈桐文誤以為某個貪官是他的黨羽。
果然,沈桐文派出暗衛來殺人。
隻是嚴玄亭沒想到,被派出來是個女子。
之後他又如法炮制,陸續讓沈桐文將好幾個他原本想殺的人,誤認為是他的心腹。
而沈桐文每一次派來的暗衛,都是那個小姑娘。
一開始,嚴玄亭隻是好奇。
暗衛應該是冰冷殘忍的。
可是她的眼神裡,卻滿是懵懂與漠然,連人血飛濺進她的眼睛,也隻是輕輕蹙了下眉。
就好像這世間,沒有什麼能影響到她的情緒。
直到那天夜裡,她來青樓殺人。
殺的,是無惡不作的越州刺史蔣成巍。
蔣成巍摟著個姑娘施暴時,她就伏在窗外。
在看到姑娘肩頭被咬出血後,她忽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
袖子滑落下來,露出滿是青紫色傷痕的一截手臂。
原本坐在另一側窗邊看著的嚴玄亭,猛地站起身來。
那時他尚且無從得知,那一刻忽然湧上心頭的劇痛,究竟來自哪裡。
隻是在她擰斷蔣成巍脖子的時候,他忽然想。
那隻手。
他不想隻看著它握劍染血。
也想瞧瞧它提筆寫字,撫琴弄墨時的模樣。
他派手下去打聽,手下很快回來稟報,那個小姑娘,亦是敬安王府的暗衛。
因為同沈桐文的妹妹沈漫漫有幾分相似,沈桐文一邊用她殺人,一邊在床榻間折磨她。
沈桐文,竟對自己的妹妹,有這樣見不得人的心思。
嚴玄亭故意放出各種消息,然後才去跟皇上求娶沈漫漫。
他知道,沈桐文不舍得把沈漫漫嫁給他。
即便沈桐文舍得,他也還有別的謀劃,確保嫁過來的人,一定是她。
從一開始,他想娶的人,就隻有絮絮一個。
他想讓她快活,想讓她知道那種事並非隻有痛苦,想讓她明白所謂貞潔並不重要——
想讓她知道,愛究竟是什麼。
可是他低估了沈桐文的狠。
絮絮毒發那一夜,他抱著她,忍不住發抖。
從手指上傳來劇烈的疼痛。
可他知道,懷裡的絮絮比他疼上百倍。
從那一日起,他便開始布局。
要除掉沈桐文,還要幫絮絮拿到解藥。
原本再有十天,他埋下的所有棋子就都能奏效了。
可沒想到,絮絮的毒,發作得這麼快。
嚴玄亭想,他隻能用另一種法子了。
馬車停在宮門口。
下去前,嚴玄亭服了一顆藥。
那藥令他劇烈咳嗽,臉色迅速蒼白下來,連嘴唇也毫無血色。
他就頂著這樣一副身軀跨入金鑾殿,在小皇帝面前跪下,將厚厚一摞證據呈了上去。
這些證據,七分真,三分假。
當中最關鍵的兩樣,一樣與籍江堤壩有關,另一樣,則與沈桐文意圖謀逆有關。
至於沈桐文究竟有沒有意圖謀逆,已經不重要了。
「敬安候蟄伏朝中多年,卻並非全然對皇上忠心。黨同伐異,一手遮天,百姓已怨聲載道多時。」
嚴玄亭直挺挺跪著,目光坦蕩。
「還請皇上,為江山社稷,清餘孽,除後患。」
龍椅上的小皇帝沉默良久,終於緩緩開口。
「嚴相的忠心,朕知道,隻是敬安候雖有不妥之處,畢竟鞠躬盡瘁多年,朕……到底於心不忍。」
嚴玄亭聽懂了話中的暗示。
小皇帝已經成長為一個合格的君王,既知道鳥盡弓藏的道理,卻也有兔死狐悲的顧慮。
嚴玄亭重重地磕了個頭:「臣願為皇上效勞。」
小皇帝終於舒了口氣,從龍椅上站起身,走過來扶他。
嚴玄亭並未起身,反而仰著頭,繼續道:「隻是,臣要問皇上求一道旨意,救一個人。」
小皇帝動作一頓,低頭看著他,神色淡淡。
嚴玄亭卻猛然側過頭,劇烈地咳嗽起來。
從他唇邊溢出一線又一線鮮紅的血,等他轉過頭時,臉色已經呈現出某種病態的灰白。
小皇帝愣在原地,眼中原本冰冷狐疑的情緒裂開一條縫,露出鮮有的慌亂。
他忽然想起,自己剛即位時,因年紀太小,不能服眾,全靠著嚴玄亭全心全力的支持,才坐穩了皇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