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嚴玄亭殫精竭慮為他謀劃,某個深夜,也曾在他面前嘔了一口血。
嚴玄亭又沖他磕了三個頭。
「臣已時日無多,餘生惟願臣妻,常伴身側。」
12
我醒來時,並未見到嚴玄亭,隻有紅著眼圈的嚴久月坐在床前望著我:「嫂子,你醒啦。」
像是怕我疑惑,她又補充了一句:「別怕,你的毒已經解了,宮裡來人,送來的解藥。」
我問她:「你哥哥呢?」
嚴久月眼神閃躲了一下。
我又問了一遍:「你哥哥呢?」
咬字已經很重。
「哥哥他……為了讓皇上心軟,服了藥,如今在廂房中躺著——」
嚴久月話音未落,我已經跳下床,往廂房奔去。
屋內傳來陣陣藥香。
嚴玄亭倚在床頭,臉色發白,看到我時,眼中有驚喜之色掠過。
「絮絮,你醒了?」
他說著,側過頭去咳了兩聲,唇邊溢出一縷鮮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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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撲到他床前,心口擰著疼,開口才發現自己聲音發抖。
「嚴玄亭,你吃了什麼藥啊?」
他那雙波光瀲滟的眼睛瞧著我,一晃一晃的,泛出極溫柔的笑意來。
然後他伸出手來,輕輕擦掉我眼角的淚水。
「絮絮,別哭。」
我伸手去握他的手。
即便第一次殺人時,我的手也沒抖得這麼厲害。
心頭一片空茫茫的失措和惶恐湧上來,這種陌生的,濃烈的情緒,幾乎快要吞沒我。
我忽然就明白了那是什麼。
「嚴玄亭,你不要死。」
我望著他,眼淚終於肆無忌憚地淌下來:「我心悅你,你不能死……」
在遇見他之前,我一直沉在黑暗裡,不知道光是什麼樣子。
是他將我一步步帶到光裡,救了我,令我意識到痛苦的存在,和反擊的意義。
我怎麼能允許他死。
嚴玄亭似乎想安慰我,可是咳得停不下來,於是我就哭得更兇了。
在混合著咳嗽聲的嗚咽裡,楚慕的聲音終於清晰地傳入我耳中。
「嚴夫人,你哭成這樣,我會以為你在質疑我的醫術。」
我止住眼淚,轉頭看著他,威脅道:「你要把嚴玄亭治好,不然我就殺了你。」
楚慕扯了扯唇角。
「嚴夫人武力高強,殺我自然易如反掌。」
他說:「可是丞相大人本就沒什麼病,我該如何治好他?」
我呆在原地。
楚慕又道:「他不過是為了在皇上面前賣慘,服了我給他的假性毒藥,煎幾服藥吃下去,等毒性散盡就沒事了。」
我看著他身後跨進門來的嚴久月。
她訕訕一笑:「我就是想讓嫂子知道,哥哥為了你付出了很多嘛……」
嚴玄亭終於停了咳嗽聲,斥責了一句:「胡鬧。」
我眼看著他喝下楚慕煎的藥,臉上很快恢復了血色,還以為他是真的沒事了。
直到夜裡。
嚴玄亭往我手裡塞了本書,說他有些公事要處理,去一趟書房。
我悄悄跟在他身後,發現他去見了楚慕。
而且見面的第一句話就是:「我的病情,你不要告訴絮絮和久月。」
「我知道,但你也確實不能再勞心勞力了。」
楚慕的聲音有些發沉:「藥性猛烈,還是留了病根,須得慢慢養著。」
「我知道,等此番事了,我就準備辭官,和絮絮一同——」
他忽然變了臉色:「絮絮。」
我站在夜風裡,靜靜地望著他:「嚴玄亭,你騙我。」
「你說讓我有什麼話,都要毫無保留地告訴你,可你明明生了病,卻不告訴我。」
楚慕很識趣地走了。
微涼的夜色裡,隻剩下我和嚴玄亭兩個人。
他與我對視半晌,苦笑一聲:「好,絮絮,我把事情都告訴你。」
我走到他身邊去,嚴玄亭伸手攬住了我的肩膀,低聲耳語。
沈桐文控制暗衛用的那些毒藥,最初也是來自皇室。
小皇帝答應給他解藥,前提是,嚴玄亭要犧牲自己的名聲,幫他解決敬安候府這個心腹大患。
「之前皇上將敬安王府降爵,其實就是一種處置。再要下狠手,就不能由聖旨來了。畢竟沈桐文手裡有太多見不得人的東西,皇上也要考慮他魚死網破的後果。」
「所以,隻能我來——我來做這個構陷敬安候,為一己私利強行將他拉下馬的……奸臣。」
最後兩個字,他說得很是艱難。
我捉住他的手,搖了搖頭:「你怎麼會是奸臣?你明明對皇上忠心耿耿。」
他在我耳邊自嘲地笑:
「絮絮,皇上需要的不是忠臣,也不是奸臣,而是好用的臣子——我當初入朝為官,想的是為生民立命,為萬事開太平。可被推到這個權傾朝野的位置上後,事事就由不得我了。」
嚴玄亭的語氣很失落。
我忽然就很難受。
他是那樣光風霽月的一個人。
可如今,不得上朝,在府中思過。
朝中百官聯名上書,請皇上將野心勃勃、黨同伐異的丞相罷官下獄。
沉默片刻。
嚴玄亭伸出手來,替我攏了攏衣襟。
「夜裡風涼,絮絮,我們早些回去休息吧。」
剛在床上躺好,我就把他的睡穴給點了。
然後出門,踩著院墻與房頂,一路施展輕功,向皇宮裡飛去。
服下解藥後,由那毒藥帶來的高強武功也會逐漸消失。
不出半月,便隻餘一兩層。
但此刻,還是足夠了。
這已經不是我第一次深夜進宮了。
我輕車熟路地到了小皇帝的寢宮,伏在房梁上耐心等了許久。
等來奉茶的太監退下去,寢宮內隻剩他一人後,我翻身下去,輕飄飄地落在地面上。
小皇帝頃刻間沉了臉,咬牙道:「高陽縣主,你好大的膽子!」
我望著他,扯扯唇角:「我並不是第一次來了,你何必如此動怒?」
顯然,這話說完,他更生氣了。
「你就不怕朕治你的罪嗎?」他冷聲問我,「就算你不怕,你就不擔心朕治嚴玄亭的罪嗎?」
「皇上,你錯了,我現在並非以高陽縣主,或嚴玄亭妻子的身份站在你面前,而是一個武力高強的江湖人士。」
小皇帝張了張嘴,似乎要喊人進來護駕。
我在他開口之前,及時截住了他的話頭。
「你宮裡的禁衛軍,實力非常一般。我此前已來過許多次,他們從未發現過我。所以,我勸你還是不要輕舉妄動。」
小皇帝冷冷地看著我:「你究竟想要什麼?」
我沒有回答他。
隻是問道:「嚴玄亭當初中毒一事,定然是沈桐文的手筆。而沈桐文給他下毒這件事,是經過了你的默許,是不是?」
13
小皇帝默不作聲,片刻後問我:「你不怕朕下旨,殺了你和嚴玄亭嗎?」
語氣很是森冷。
「怕。」我點頭,「你才下了旨將沈桐文軟禁在府中,又要下旨殺嚴玄亭,皇上不怕天下人指摘,動搖民心嗎?」
小皇帝終於變了臉色。
嚴玄亭沒有明說,但我猜到,這是小皇帝的死穴。
百官上書,請他處置嚴玄亭。
這已經是最好的時機,可他遲遲沒有動手。
想來,是當初嚴玄亭扶他上位,盡心輔佐,他怕百年後,史書著墨,指責他忘恩負義。
「皇上,我幫你殺了沈桐文,再幫你拿回他手裡那些見不得光的證據。但你不能對嚴玄亭下手,還要澄清他的名聲,行不行?」
我盯著他:「嚴玄亭為官十年,為君為民,鞠躬盡瘁,從無二心。皇上要做明君,就不該讓忠臣有這樣的下場。」
小皇帝終於答應了我。
還給了我一瓶毒藥。
他說當初,沈桐文原本打算下給嚴玄亭的,就是這種毒。
見血封喉,中毒之人會在巨大的痛苦中死去。
我帶著那瓶藥,潛入了敬安候府。
因為沈桐文被軟禁,府中不少人被帶走,這裡冷清了許多。
當然了,小皇帝怕沈桐文魚死網破,也不敢逼得太緊。
我承認我有賭的成分。
但拼著受傷,隻要還有一口氣,我也要殺了沈桐文。
他的死,不能和嚴玄亭沾上一點關系。
原本以為要費一番波折,沒想到沈桐文的房間外,竟然隻有雷雲一個人守著。
雷雲的武功,不及我。
我悄無聲息殺了他之後,才潛進沈桐文房裡。
進去後我才知道為什麼門口隻有一個人。
——沈桐文正在寵幸通房丫鬟。
還一邊寵幸,一邊問人家自己厲不厲害。
看來上一次的事情,的確給他造成了莫大的打擊。
我將毒藥放進桌上的茶壺和酒杯裡,然後藏在房梁之上。
沒一會兒,沈桐文衣襟大敞地走出來,神情陰沉地灌下一杯酒。
酒杯從他手中滾落。
沈桐文的身軀轟然倒地,七竅流血,氣息漸無。
甚至連聲音都沒來得及發出。
從前對我來說,沈桐文意味著疼痛、血腥、殺戮……
我生命中一切,束縛著我的,負面的東西。
好像無比強大,難以摧毀。
此刻卻都隨著他的死,煙消雲散。
更重要的是,曾經我隻覺得那樣很疼,並沒有意識到疼是不對的,是可以反擊的。
但如今,我還回去了。
我長舒了一口氣,在通房丫鬟驚恐的尖叫聲中離開,又去了趟書房。
沈桐文把一些關鍵的證據,藏在書房的暗格中。
有一回,他喝醉了,叫我過來時,沒留神提防,被我看到了。
我把這些證據拿回去,給了嚴玄亭。
沒想到他竟然頭一回,生了我的氣。
「你點我的睡穴?」
「……」
「一個人潛進宮裡,和皇上談交易?」
「……」
「還獨自跑去敬安候府,殺沈桐文?」
他將我逼到床角,咬牙望著我:「葉絮絮,你不怕死,可我怕你死!」
連名帶姓地叫我,看來是真的生氣了。
我略一思索,決定以哭泣博取嚴玄亭的同情。
但假哭是個技術活,我並沒有沈漫漫那樣出色的能力。
努力了許久,才勉強擠出兩滴眼淚。
反而把嚴玄亭給逗笑了。
我趁機道:「既然你笑了,就說明不生氣了吧?」
嚴玄亭攬著我,嘆了口氣:「絮絮,即便你不動手,沈桐文也活不過三天。走到這一步,皇上不會留他,也不會真的動我。」
他說的,其實我殺完沈桐文就想明白了。
哪裡就有那麼巧的事情,我說要殺沈桐文,皇上就立刻拿出了毒藥。
他早想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