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現在能睜眼,我一定會看到他英俊的臉上,譏誚的表情。
他輕輕道:「天鵝就是天鵝,即便放在鴨子堆裡,早晚也要回天鵝湖的。」
今天是他一個人來,我聽他打電話,好像是我媽硬讓他來的,他十分不滿,說話帶氣。
他繼續往下讀,正好讀到我在那裡寫的一句話:「可是,是誰把天鵝蛋放在鴨子堆裡的呢?可太壞了!」
我哥長久地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臉。
他的動作太突兀,我要不是全身插滿管子,我都會嚇得跳起來。
我哥摸我臉,太陽西邊起。
仔細回憶起來,我哥也不是對我全然冷漠的。
我總覺得我哥不喜歡跟我對視,視線交匯,他會移開目光。
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了。
我小時候覺得我哥一定是很討厭我,連看都不想看我。
我加倍跟著他粘著他討好他,可毫無用處。
一直到他成年,我也十五歲了,有一次爸媽晚歸,外面打雷,我嚇得大哭,我哥哥嘆著氣來哄我,拍著我把我哄睡,半夢半醒間,就像今天一樣,摸了摸我的臉。
可自那以後,他似乎更討厭我了。
就像今天,讀完一篇醜小鴨,他突兀地站起來,踢開椅子,匆匆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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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不是一個植物人,我都會覺得他是在落荒而逃。
走到門口的時候,他腳步停頓了一下,我聽見他深深吸了口氣,似乎想說什麼,終究沒有說。
他關上了門。
4
我有時候真的想不通,為什麼哥哥這麼討厭我。
小時候我對他亦步亦趨,長大後對他溫柔聽話,可怎麼都捂不熱他的心。
明明他對任何人都那麼溫和,可唯獨對我,冷若冰霜。
陳思彤回來後,我還沒有危機意識,隻是以為我多了一個姐姐。
我看哥哥對她喜愛得很,隔三差五就會給她買禮物,衣服包包鞋子首飾,什麼都有,而我從小到大隻有一本童話書。
我以為他是喜歡陳思彤那種事業型。
我也想要哥哥喜歡我。
我便跟爸爸說,去陳氏實習,從銷售做起。
我也想一步一步變成陳思彤那樣優秀的人。
不為別的,就為了哥哥能多看我兩眼。
我真的很賣力,早起晚歸,天天加班,學得幹勁十足。
員工和經理都知道我是陳家女兒,看我認真能吃苦,脾氣也溫和,聚會經常帶著我。
我以為我這樣哥哥就會開心。
可我沒想到,他目睹我和同事下班聚餐後,冷著臉開車走了。
等我到家時,他在跟我爸說著什麼。
看到我,我爸的眼神一變,閃出一股警惕。
我爸是個優秀的商人,警醒,機靈,不輕易相信任何人。
他經常用這種眼光看人。
隻是從沒這麼看過我。
今天,他用這種眼光端詳我好久。
他說:「你哥說你在公司混得挺好?比思彤還好?」
我一頭霧水地點了點頭:「啊,就還好吧。思彤是高管型人才,本來也不用和同事打成一片。」
我說的是實話,陳思彤那麼優秀,將來一定會和哥哥一起管理公司,自然不會像我一樣跟同事嘻嘻哈哈吃吃喝喝。
我爸點了點頭沒說話,讓我上樓休息。
我上樓梯的時候,能感覺他的視線一直盯著我。
可我當時喝了酒,並不知道爸爸在想什麼。
直到第二天,我上班去得早,在洗手間的隔間裡聽到經理和助理在聊天:「重要的文件不要讓思思動。」
「為什麼?」
「上頭通知,別問那麼多。人家有真正的太子女,自然要防著冒牌貨奪家產。」
我在隔間裡,突然覺得手很涼。
涼到指尖。
我在隔間等到經理出去,才打開門出去。
淚流滿面。
我當天寫了辭職報告,離開了陳氏。
我哥看見的時候冷笑,說我是爛泥扶不上墻。
我承認他說得對。
這個世界上除了他和陳思彤這種天才,也是有普通人甚至笨蛋存在的。
可是笨蛋也有感情,也會難過。
我拿著我的東西走出公司,漫無目的地走在路上。
當初爸爸走到哪裡都要帶著我,說我是他的心肝肉。
爸爸說女孩子不用讀書,就簡簡單單就很好,將來嫁個門當戶對,出嫁前爸爸護著,出嫁後老公護著。
我考試復習,多熬半個小時的夜,他都心疼得跳腳,不許我看書,讓我就負責開心就行。
我害怕而迷茫,這樣疼我的爸爸,已經消失,不會回來了嗎?
現在他的疼愛轉移到陳思彤身上,一點都不會給我剩了麼?
我那時候天真,我不相信,不相信二十餘年的愛,會一夕消失。
我打電話給爸爸,還在撒嬌問他:「爸爸你不會不愛我吧?」
我爸猶豫了一會兒,毫無波瀾地跟我說:「思過,你缺錢我可以給你錢,將來我不在了你哥也會給你。但有的東西不要去念想,不是你的終歸不是你的。」
我愣了。
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不,不是聽不懂,而是不敢聽懂。
深秋的風,吹入骨縫,涼透全身。
我答應了一聲,掛了電話。
我隻是想要點愛,別無所求。
可誰又會相信呢。
5
我從公司辭職,回到家裡,突然就病了。
也查不出病因,血項都是正常的,就是提不起精神,蔫蔫的,什麼都不想幹。
我媽著急了兩天,可我哥把公司的事跟她說了一遍。
我哥說我這是在消極反抗,逼迫家裡讓步。
我媽瞥了我一眼,一句話沒說。
我從她的眼睛裡能看出,她不再相信我了。
可我是真的很難受,真的提不起精神來,真的無法像從前一樣天天開開心心。
如果我可以控制,我一定會讓自己開心一點,不會讓我媽為我皺眉頭。
可我控制不了啊。
我是真的控制不了啊。
就如我控制不了我的人生從粉紅泡泡變成霧霾灰蒙蒙。
就如我現在躺在病床上,毫無眷戀,隻求了斷。
我哥走後,我媽拉著我爸又來看我了。
事情走到現在,即便我已經這樣了,可我聽到我媽的聲音,還是會覺得委屈。
還是會想像小時候一樣,投入她懷裡抱著她哭,跟她說媽媽我好難過,媽媽你哄哄我。
可我不能了。
即便我不是植物人,我也不能了。
我姓鄭,不姓陳。
我爸剛進病房,就嚇了一跳:「思思怎麼瘦成這樣了!」
我媽聲音發著抖:「這才幾天,怎麼又瘦了一圈,醫生!醫生呢!」
醫生匆匆走過來。
這家醫院是私人的,客戶非富即貴,醫生態度也好,不厭其煩地又解釋了一遍:「貴千金再這麼下去,是真的會器官衰竭。」
他說以前出現過奇跡的植物人,無不是生存意志極強的。
他也見過明明有救,卻因為喪失生機,生命走向倒計時的。
「您女兒的求生欲望,是最關鍵的一環,請相信我。」
他鄭重其事,再次強調。
過了許久,我爸咳嗽了一聲,強笑:「可是思思怎麼會沒有求生欲呢?明明她愛玩樂愛美食,每天活力四射的呀。」
沒有人回答他。
連我自己都記不清,他說的是什麼時候的我。
我還有過這樣的時候嗎?我確實不記得了。
我媽來到我床前坐下,拿起那本童話。
她帶著哭腔:「我幾天不來,怎麼掉了一圈肉啊。再這樣下去,人不就......」
我爸喝止她:「別胡說!思思醒過來多吃點就長回來了!」
她握著我的手腕:「皮都發黃了,你看不見麼?」
她真的哭了:「我打小養大的孩子,什麼時候瘦成這樣過啊!」
我爸嘆了口氣:「不是要給她讀書嗎?」
他似乎在翻我的書:「怎麼給她讀童話書?」
我媽還在哭:「她就喜歡讀童話書。」
我爸笑了:「打小叫她小公主叫的——」
話到一半,他突然不說了。
我想他大概想起來了,他給我辦改名手續時,第一次沒叫我小公主,而是叫我鄭思過。
從那以後,他再沒叫過我,爸爸的小公主。
我爸咳嗽了一聲,催促我媽:「快讀吧。」
我媽又拿起卷了邊的童話書,翻了一頁開始念。
今天念的是灰姑娘:「從前,有一位長得很漂亮的女孩,她有一位惡毒的繼母與兩位心地不好的姐姐......」
灰姑娘,是我之前總是忽略的故事。
它沒有白雪公主、海的女兒那樣跌宕起伏。
可後來,卻成了我最喜歡的故事。
花園裡的榛樹,樹上的小鳥,那都是灰姑娘的媽媽留給她的保護。
我相信灰姑娘的媽媽一定很愛她。
我在改名後,經常鉆到書房一遍遍讀灰姑娘,幻想著我也有棵榛樹,有一群小鳥。
如果我也有,我不會去見什麼王子,不會去參加什麼舞會。
我隻想讓我媽媽再愛我一次。
一次就好。
我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寫的。
灰姑娘這一篇的空白處,寫滿了我的祈禱:我不要什麼家產,我隻想要媽媽再愛我一次。
媽媽再愛我一次。
媽媽再愛我一次。
媽媽再愛我一次。
求求了。
後來,我越來越提不起精神,對世界再沒有任何所求,就不寫了,也不念了。
隻是在搬離陳家時,我又寫了最後一句話:我有兩個媽媽,一個養母,一個生母。可沒一個愛我。
她們都愛陳思彤。
我媽愛陳思彤,鄭家的媽媽也愛陳思彤。
看見我,她總是紅著眼睛,想念陳思彤。
她問我最多的,就是陳思彤過得怎麼樣。
我真的從來沒有像旁人想的那樣,去嫉妒陳思彤什麼。
除了那一刻。
那一刻我超級嫉妒她。
為什麼她的養母就能記得住二十餘年的點滴,而我的媽媽,她那麼快就把我忘了呢。
我有兩個媽媽,沒有一個愛我。
我真是個不招人喜歡的倒霉蛋。
現在這個倒霉蛋躺在病床上,安安靜靜地等著離開人間。
可我的媽媽怎麼哭了。
她怎麼讀著讀著,泣不成聲。
她怎麼突然抱住我,在我耳邊不停地說,思思,媽媽愛你。
思思,媽媽愛你。
思思,媽媽愛你。
可是還有用嗎?我自己都能感覺到,我的生命在一點點流失。
而且越來越快。
媽媽,可能愛的力量,沒有我們想的那麼神奇。
可能遲來的愛,是沒有用的。
可能死亡才是我注定的歸宿,愛不是。
6
我媽來看我的次數越來越多了,我爸也總來。
我爸來了總是很沉默,偶爾摸摸我的頭發,嘆口氣。
聲音變得很蒼老。
陳思彤也來。
其實她心地挺好。
聽說我情況不好後,她看了我好幾次。
連司禮也跟著來了。
我和司禮已經生疏很久了,可我還是一下聽出了司禮的腳步聲。
畢竟那曾是我愛過的男人,是從十八歲就準備共度一生的人。
陳思彤拿著濕棉簽給我沾嘴唇:「你那麼年輕,就這麼走你甘心嗎?」
她問:「你要是放棄了,愛你的人得多難過啊。」
我想,愛我的人?
眼前不就站著一位。
當初他愛我眾人皆知。
可後來他被陳思彤吸引,毫不猶豫放棄我時,我也沒見他有多難過。
當初陳思彤回來不到一個月,司禮就開始為了她教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