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植物人,在跳樓之前,有個稱謂叫假千金。
本來我眾星拱月,可真千金出現後變成了鳩佔鵲巢。
我爸防著我奪家產,我媽讓我搬出去,我哥說我是小偷,而我未婚夫他直接悔婚了。
我罪孽深重,罪大惡極,我沒什麼可以賠給他們的,除了僅有的一條命。
可我跳樓都跳不明白,把自己跳成了植物人。
躺在床上生不如死的時候,我尚算清醒的神智,聽見我從前的親人們在哭泣:「思思你快醒來,是我們錯怪你了......」
可他們不知道,我醒不來了。
一個放棄所有求生意識的人,怎麼可能醒來。
1
我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除了呼吸什麼都做不了。
我跳樓失敗,摔成了植物人,可聽力尚在,可以聽見外面的一切動靜。
我聽見我病房裡安安靜靜,空空蕩蕩,隻有醫生和護士來回走動。
哦,還有一個女孩來看過我,她叫陳思彤。
我也叫陳思彤,曾經。
現在我的名字屬於她,我改名鄭思過。
畢竟她是真千金,我是假千金,她被我的親生父母抱走,吃盡苦頭,而我留在陳家享福,錦衣玉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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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進了醫院,唯一來看我的竟然是她。
她坐在床前用棉簽沾了沾我的嘴唇:「我要出國了。這場鬧劇演變成悲劇,真的不是我本意。思思,你快點好起來,回家吧,我不怪你了......」
我實在是動不了,不然我真的想苦笑。
她不怪我,我也回不了家了。
家裡那些人,早已不是深愛我的家人,除了我,沒人記得我們也曾相親相愛過了......
變故就出現在某一天,我哥遇上一個和他長得幾乎一樣的女孩,連我爸那邊一脈相承的眼角紅痣也有。
我哥看她莫名親切,帶回了家,我爸媽見了她嚇了一跳,看看她,又看看和家裡人長得不那麼相似的我,陷入了沉思。
幾天後,一紙DNA,宣告了我真正的身份——假千金。
我親生父母姓鄭,當年和我媽一個醫院同天生產,出院之前我爸應酬喝多了,而我媽忙著跟醫美顧問溝通出院後的恢復,鄭氏夫妻不知在忙什麼也沒看清,抱錯孩子了。
我家生意越做越大,我嬌生慣養,陳家真正的女兒卻在鄭家吃糠咽菜。
我被養成嬌滴滴的小公主,而陳思彤一路奮進,學習之餘進了我爸公司實習,被我哥發現。
後來的故事就很常見了,公主回到了皇宮,而鳩佔鵲巢的壞心丫鬟,還恬不知恥想要疼愛,被羞辱到一敗塗地,丟盔棄甲。
唯一不同的結局就是,壞丫鬟本來該斬立決,可我卻沒死成,變了植物人,拖拖拉拉活著,想自我了斷都不行。
這可能是更殘忍的懲罰。
我聽陳思彤說:「思思,你早點好起來,爸媽和哥哥還在家裡等你。」
她沉默了一會兒又說:「對了,司禮和我一起出國,他來看過你嗎?應該告訴你了吧?」
我感覺我的呼吸窒息了一會兒,似乎我的神經有意想切斷我的呼吸功能。
司禮是我的未婚夫。如無意外,我們應該下月訂婚。
窒息讓我的心率波動,監測儀發出「嘀嘀」的警報聲。
陳思彤趕快去找醫生,醫生來了一看,嘆了口氣:「現在這個情況,所有身體機能隻要恢復一點,就好像患者用主觀意識在切斷生機一樣,很快就會重新衰敗下去。」
醫生鄭重其事:「你是她的姐姐吧?你們的父母怎麼一次都不過來?現在我懷疑患者自己不想醒來。再這樣下去,人就......」
我聽見陳思彤頓了頓,緊張起來:「我這就回家跟我父母哥哥說!」
她轉身跑走了,可我卻有點想笑。
他們不會來的。
他們恨死我這個小偷了。
2
我以為我很了解我的家人,不,是陳思彤的家人。
可事實證明我錯了。
我媽,或者說我的養母,竟然真的來了。
她坐在我旁邊,我看不見她,隻能聽見她的聲音:「醫生,不是給足治療費了麼?怎麼還是出狀況?」
醫生怔了怔,一板一眼地解釋:「現在是患者自己喪失了求生意識。有些事不是醫學能解決的,很多病一旦放棄希望,就會一潰千裡,這個心理問題要你們家屬來配合解決。」
我媽有點煩,我能聽得出來:「她我最清楚,喜歡享受,喜歡出去玩,就不是放棄生命的人。」
醫生又愣了。
過了一會兒,他猶豫地問:「您還想讓她繼續治療嗎?如果不想,其實可以拔管......」
我媽火了:「誰說不想的?她是我女——」
說了一半,戛然而止,過了一會兒,悶悶道:「好歹也是叫過我媽的。」
醫生這才說:「不然你們想想她之前喜歡讀的書,看的劇,追的明星,多給她讀讀聽聽,說不定能讓她求生欲變得更強。」
我媽想了想,給我哥打電話。
我聽見我哥興高採烈,聲音透過話筒傳過來:「媽我正幫司禮策劃求婚呢,有什麼事?」
求婚。
我要不是眼皮無法控制,我想流滴淚出來,憋著太難受。
司禮是要向陳思彤求婚了嗎。
我媽也愣了一下,嗯了一聲:「你回趟家,把思思以前愛看的書什麼的,拿到醫院來,我給她讀讀。」
我哥很不耐煩:「治療的事有醫生,陪護有護工,您操這心幹嘛,不欠醫院錢不就得了。」
我媽頓了頓,什麼都沒說,隻是讓我哥快點拿來,就掛了電話。
我很理解他們的行為。
在他們眼裡,我鳩佔鵲巢,害了陳思彤,害了陳家。
陳思彤回家的第二個月,我媽發現她有抑鬱癥。
她說她老想起那些貧窮的年月。那些年月裡,她被迫幹活,凍得手上全是皴裂。因為貧困,父母日漸暴躁,她在學校也受盡嘲笑。
我媽急了,看著她帶著傷疤的手,哭得傷心欲絕。
我站在旁邊不知所措。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本能地害怕,我前一天還是陳家的小公主,現在怎麼成了鳩佔鵲巢的罪人。
我媽見我走神,看我的眼神第一次冰冷起來:「你不該說點什麼嗎?」
我又呆住了。
我從來都是媽媽懷裡打滾的小女孩,我媽曾說,我長大了也還是她的寶寶,我甚至開玩笑自稱媽寶女。
可現在,她用冰冷的眼神看著我。
我家傭人偷東西的時候,她都沒這麼冷過。
我頓時漲紅了臉,曾經的疼愛寵溺讓我看不到危機到來,我還跺了跺腳:「媽你別這麼看著我!」
我媽拉著陳思彤的手,咬牙切齒:「那我要怎麼樣?敲鑼打鼓感謝你父母嗎?」
你父母......
我頓時沉默了。
我打心裡生出一種恐懼。
給了我全部的愛,和我最親密的媽媽,她消失不見了。
雖然找到陳思彤的當天,我媽曾經說過我還是她的孩子,我隻是多個姐妹,可現在我有種直覺,事情不會是這樣的。
有什麼我恐懼至極的事情,要發生了。
3
我哥很快就拿著在我書櫃裡翻出來的書來了。
我不愛讀書,書櫃裡沒幾本書。
我爸打小就跟我說,嫌辛苦就別讀書,他說我是陳家小公主,陳家不需要我天天向上。我就吃吃喝喝買買買,他看著才有賺錢動力。
可陳思彤回來後,我爸看著陳思彤的名校背景,樂得合不攏嘴,朝自己豎了個大拇指:「不愧是我陳家的種,種子優秀放在哪裡都開花。」
說完,他看了看我,眼神裡閃過一抹了然。
那抹了然讓我無地自容,原來我是個劣種。
陳思彤的書房裡塞滿了書,她也確實愛看書。
而我的書房,依然隻有一套童話。我隻愛看童話,哪怕長大了也是。
那套童話是我哥哥小時候給我買的。
他對我一向冷淡,那是他給過我唯一的禮物。
但我自幼就喜歡跟在他身後,對這套禮物自然愛不釋手。
他拿著書來,交給我媽,咳嗽一聲,有點別扭:「這麼舊的書怎麼還留著。」
我是很寶貴這套書的,即使最後搬出了陳家,也想拿走來著。
可我哥看我看得緊,生怕我偷走什麼似的,我一氣之下沒有拿。
我媽翻開童話書,冰冷的手指猶豫著摸了摸我枯瘦的手背,試圖放柔和聲音:「思過,我給你讀書,你快點醒來。」
童話書的第一篇,是白雪公主。
我媽讀了幾句,停了下來:「她真的會喜歡這種東西嗎?」
我沒法告訴她,我喜歡的,我搬走的前一天還在讀,眼淚還滴在書上了。
我哥倒是意外地了解我:「她喜歡,你看書都翻成這樣了。」
我媽繼續讀下去:「小公主有著雪白的皮膚,烏黑的頭發,鮮艷的紅唇......她心地善良,最喜愛和森林裡的動物玩耍......」
我媽讀著讀著,突然停頓了一下。
仿佛在回憶什麼。
過了一會兒,她艱難地跟我哥笑了一下:「這說的不就是思過小時候嘛,雪膚烏發,喜歡小動物。」
她突然想起來:「家附近的流浪貓好久沒人喂了,思過搬走後,沒人管了吧?」
有的,我搬走後也經常回來喂它們的,媽媽。
因為隻有它們願意親近我了。
即便我決定去死,也還是給它們買了很多很多貓糧,找了一起做志願者的姐姐,幫它們喂食。
我哥沒說話,似乎也想起了什麼。
過了一會兒,他提醒我媽:「別在思彤面前這麼說,她要跟司禮訂婚了,需要一個好心情。」
我媽連忙答應著,往下念。
念到白雪公主有了後媽的時候,她停頓了一下。
我想那是因為我有在書上寫讀後感的習慣。
我記得我小時候在那裡寫了一句:好可怕,幸虧我有全世界最疼我的媽媽。
我媽讀到那裡,卡了殼。
好在她就愣了一會兒,繼續讀了下去,隻是聲音有些不穩定。
讀到後媽給白雪公主送毒蘋果的時候,她又卡殼了。
我記得我在那裡也寫了讀後感,為什麼她這麼恨白雪公主呢?明明也叫她媽媽的。被叫了那麼多年媽媽,難道心就沒有軟一下嘛?白雪公主什麼都不懂,隻是把她當成媽媽啊!
我能記這麼長,是因為那不是我小時候寫的,是我離開家之前寫的。
一字一淚,紙面留痕。
我媽突然咳嗽起來,咳得驚天動地,嚇著了我哥。
我哥從我媽手裡抽走了書:「媽您回去吧,這兒味道不好,別嗆著了。」
我媽還在咳嗽,沒理他。
他又說:「思彤還要訂婚,媽你回去幫著張羅一下。
她第一次訂婚,也不懂什麼。」
我媽這才停止咳嗽,答應了一聲,轉身往出走,邊走邊囑咐我哥:「你接著給思過念,多念幾篇。」
我哥略不耐煩:「知道了。」
正好醫生這時候進來了,詫異道:「您這麼著急?這才十分鐘。」
我媽敷衍應和著:「家裡有點事,我讓她哥哥在這兒陪著。」
她停頓了一下,猶豫著問:「醫生,她真的會,自主決定不活了嗎?」
醫生很肯定:「當然,你們別忘了她是怎麼變成植物人的。」
我媽沉默了。
但我聽見我哥嗤了一聲:「她那麼貪財怕死,怎麼可能,八成是想嚇唬我要錢,玩脫了。」
3
跳樓前一個月,我確實跟我哥要過錢。
鄭家父親要住院,沒有錢。
陳思彤出差聯系不上,他們找到我這裡,小心翼翼問我能不能借點錢。
可我當時剛從陳家搬出來。
為了證明我不是貪慕錢財,不是要跟陳思彤爭家產,我出來時候把錢都還給我哥了。
我哥慢條斯理地說:「我給你保存著,你這麼好逸惡勞,早晚要回來拿的。」
我當時怎麼說的來著?
我說我有雙手雙腳,就算沒陳思彤那麼聰明,找個工作,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也沒問題。
我哥是冷笑著看我離去的。
我找了個收銀員的工作,確實夠養活我自己,可沒有餘錢去支付鄭家需要的金額。
我沒有辦法,打電話給我哥哥,想從我以前的錢裡借一點,夠交住院費就行。
可我哥一聽要錢,還沒等我說下去,就冷笑起來:「骨氣呢?不裝了?」
然後便說他在開會,忙著呢。
讓我等他空下來再說。說完便掛了電話。
我垂著頭苦笑。
我的臉是夠大的,明明不是陳家的女兒了,怎麼還惦記以前攢的零花錢。
就應該都還給陳家的。
我深吸一口氣,下載了網貸軟件。
總得把二老的住院費交上。
找了網貸人員,對方讓我周一去面簽。
我嘆了口氣,答應著掛了電話,等著周一去借我人生第一筆貸款。
可周日的時候,陳思彤回來了。
聽說自己的養父要住院,陳思彤去求了求陳家,把住院費給交上了。
我聽陳家媽媽打電話給我說的時候,長長松了口氣。
畢竟網貸良莠不齊,一旦踩到坑幾年緩不過來,誰去借能不害怕。
可媽媽聽見我松了口氣,竟然長久地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淡淡說了一句:「人要不孝順給你生命的人,禽獸不如。」
我怔住了。
我不是不孝順,我隻是在等周一去面簽網貸而已。
可我媽不等我解釋,便掛了電話。
再打,不接。
那天開始,我好像被抽空了精神,早上起個床,都要費好大的勁,拉開窗簾和洗臉成了一項艱巨任務,我需要躺著做好久心理建設才能起來。
我就喜歡拉上窗簾,在黑暗裡躺著,什麼都不幹,安安靜靜躺著,無意義地流淚,哭到睡著。
那時候我以為我隻是難過,很快會好。
我不知道那是抑鬱癥。
等我知道的時候,已經是重度了。
即便我如今成了植物人,重度抑鬱依然指揮著我,讓我喪失求生欲。
哪怕今天我哥專門抽時間來給我讀故事,這是我小時候想都不敢想的事,也沒讓情況有所好轉。
我哥拿著那本卷了邊的童話書,翻到了《醜小鴨》這一篇,慢條斯理地念著:「醜小鴨終於明白,自己是一隻天鵝,和農場的鴨子們不一樣。」
他的聲音冷淡又好聽,隻是念到這一句的時候,說不出的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