蠟燭啪地一聲燒著了小飛蟲,紙錢燒著,冒出濃煙,濃煙遮擋了楚賀潮的面部,卻遮不住他的悲傷。
遇到哀事,人是要哭的。隻有哭了才能讓心裡舒服一些,但除了在元裡肩上哭過的那一次,將空棺材埋下地的整個過程中,楚賀潮都沒哭一下。
楚家的那三個小姐已經哭得眼睛腫成了核桃,她們既是在哭爹和主母,也是在哭一同在洛陽死去的自己的生母,還有迷茫的未來。
給她們遮風擋雨的人已經去了,但她們熟悉楚明豐,卻並不熟悉楚賀潮,楚賀潮的兇名和陌生的幽州帶不給她們分毫的親切感和安心,她們惶惶不可終日,不安、茫然全在哭聲中傾瀉。
元裡看著她們哭泣的模樣,偶爾也想,如果楚賀潮也這麼哭上一回該多好。
第93章
黃土掩埋了棺材,那三位楚家小姐因太過傷心,被人扶回去了。
楊忠發眼睛泛紅,他無言走到楚賀潮的身邊,拱了拱手,“將軍……保重。”
楚賀潮下巴上青色胡茬點點,他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相比起那三位小姐,楚賀潮的模樣看著著實冷漠。他既沒有露出動容悲傷之情,也沒有掉一滴眼淚。死的不像是自己的父母,而是兩個陌生人。
他這番表現,讓人說上一聲鐵石心腸也不為過。可楊忠發卻知道,將軍不是不難過,不痛苦,他隻是壓在了心裡,沒有表現出來罷了。
楊忠發欲言又止,最終隻是帶著其他人離開,將地方讓給將軍。
等走遠了之後,楊忠發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
元裡站在楚賀潮身邊,抬手輕輕拍著楚賀潮的背部。他們站在一起的畫面,竟然有些令外人無法插入的和諧。
楊忠發有片刻的恍惚,又不敢多看地匆匆回過了頭。
還好還有元大人在……他在心裡嘆了口氣,希望元大人能好好勸慰勸慰將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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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了,楚賀潮掀起袍子跪在墓碑前,脊背挺直,猶如一塊高大孤寂的石雕。
元裡陪他跪著,在墳前點燃著紙錢。
火苗竄起高高一截,元裡看著墓碑,眼神復雜。
他和楚王夫婦隻相處過不到兩個月而已,但楚王一家對他的幫助卻良多。楚王夫婦對他也很是親切,將他當做自家子侄照顧。
他們前幾天還在想著楚王夫婦回來後如果發現他們之間的事情該怎麼解釋,怎麼說服。元裡還將他們的房間都已收拾了出來,還讓人為他們盤好了炕。
以後日子都想好該怎麼過了,人卻沒了。
世事無常。
元裡燒完了紙,天色也暗了下來。昏黃籠罩,日薄西山。
“我們回去吧。”他轉頭看著男人,輕聲道。
楚賀潮沉默地跪著,姿勢紋絲不動。紙錢燒完的灰燼飛在他的頭上、眉間,連紙錢的灰燼都留戀著他,墳墓裡的父母卻走得那麼狠心幹脆。
楚賀潮不說話,周圍寂靜得隻有火燒的噼裡啪啦聲。
元裡又道:“辭野。”
楚賀潮從喉中應道:“好。”
他站起身,膝蓋上全是潮湿的泥土,楚賀潮再看了兩眼墳墓,眼睛微湿,和元裡轉身離開。
回到莊園時,最後一絲餘暉也沒了。
元裡讓林田將他的被褥拿到楚賀潮的屋裡,說道:“將軍這兩日不怎麼好,我這兩日便先跟他一個房間睡了,也好多看著他。”
這話一出,沒人感覺有什麼不對。林田應了一聲好,“主公,屬下再給您搬個床進去吧。”
元裡點了點頭。
僕人很快做好了一切,又紛紛離開。楚賀潮的房內點了燈,元裡的床鋪就隔著桌子放在了楚賀潮床鋪的對面。
元裡進屋關上門,走到楚賀潮身邊坐下,“我今晚在你屋睡。”
楚賀潮看著他的床,硬是扯起一點嘴角,點了點頭。
過了一會兒,他抓著元裡的手,啞聲道:“多陪陪我吧,樂君。”
元裡看著他憔悴的面色,隻覺得自己看到了男人全部隱藏起來的脆弱,他嗯了一聲,心裡一縮一縮地疼,“我陪著你。”
楚賀潮攥著元裡的手,用的力氣很大,又很快就松開。反反復復數次,內心中的情緒也來回拉扯著。
最終,他從袖子中拿出一封信,這是楊公公從昏厥中醒來後給他的信。信是楚王寫的,楚賀潮一直沒看。
楚賀潮不知道裡面會寫了什麼,也不知道會不會看了讓自己更痛苦。
但元裡此刻就在他的身邊,給了他打開信封的力量,楚賀潮還是展開了信。
信很厚,足足有五頁,這是楚王給楚賀潮寫過的最厚的信了。
楚王在信中寫了很多,先是說了洛陽內如今的局勢,以及周延帝的性格和李立的為人處世,麾下又有哪些人。之後又叮囑楚賀潮好好待在幽州,莫要出頭莫要樹大招風,讓他囤積糧食,再行發展。
這些話足足佔了三頁紙,楚賀潮平靜地看著。這些話後,才是一個父親對兒子的叮囑。
楚王楚橫平一直對二子挑剔良多。
尤其是二子年少時不顧他的阻止前去投軍之後,這樣的挑剔和不滿更是達到了頂峰。
因為不滿,所以他沒有給二子半分幫助。在他看來二子不如長子聰明,長子官途一片順暢,隻有他們全家乖乖地待在洛陽,天子才會重用楚明豐。在這種情況下,天子又怎麼會允許他們家再出個厲害的將軍呢?
楚王帶著全家在天子眼皮底下活著,就是為了投誠。二子這一走,隻會讓楚明豐在朝堂之中走得更是艱難險阻。
他覺得楚賀潮這是在胡鬧。
在之後,果然如他想的那般,天子忌憚楚家,宦官也開始加害長子。可楚王怎麼也沒有想到,他的二子也闖出了名堂,成了功名赫赫的大將軍。
三十歲不到的大將軍啊,那可是比肩三公的存在,軼萬石,是將軍裡最大的官職。
同樣是前途一片光明,不比長子差些什麼。
尤其是知道楚賀潮打敗了烏丸人,令烏丸人遷於幽州俯首稱臣後,等天下人給楚賀潮冠上“戰神”之名後,楚王更是清楚地認識到,他的二子是天生的名將。
是注定要帶兵打仗,馳騁沙場的名將。
楚王自然也是驕傲的,隻是一看到楚賀潮那犟得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模樣,他心中還是有氣。
臨到死前,什麼氣都沒了,楚王這才發現,原來他這一輩子也沒對楚賀潮說過什麼好話。
慚愧,很是慚愧。
藏在慚愧之中的,還有他的歉疚和後悔。
信裡東扯一句西扯一句,終於在最後表達了他的慚愧。
楚賀潮看完後,握著信的手開始發抖,眼睛逐漸赤紅。元裡抬手擦著他的眼角,“想哭就哭吧。”
男人抹了把眼睛,轉身抱住了元裡,嗓子裡壓抑的哽咽冒出,“樂君,我隻有你了,你不能這麼就離開我。”
元裡抱著他,想說什麼話安慰他,說你還有妹妹,還有部下,還有許許多多奉你為主的人,但什麼話在此刻都是無力且蒼白的,他就點了點頭,也沙啞地應了一聲,“好。”
晚上,兩個人睡得都很早。元裡醒得也很早,他醒的時候,楚賀潮還沒有醒來。這是很難得的一件事情,元裡看著楚賀潮眼底的青黑和面上難以掩蓋的憔悴,輕輕撫摸著他的臉龐。
即便他這麼做了,一向警惕的男人還是沒有醒來,可見他這幾日在心中到底堆積了多少疲憊。
元裡輕手輕腳地出去,讓人送上東西來,拿著毛巾沾水給楚賀潮擦過臉,開始給他刮著胡子。
青色胡茬一點點被刮去,元裡又給他理了理頭發,才去把水端走倒了。
郭林等在門外,“主公,屬下已經把府內曾說過將軍命硬克親的幾個僕人找出來了。”
元裡神色緩緩凝下,他冷笑一聲,“原來還真有妄議將軍的僕人。”
他垂著眼睛,拿著手帕擦過手,淡淡地道:“按規矩處置吧。”
郭林應了一聲是,悄然退去。
楚賀潮被噩夢驚醒,猛地從床上坐起來喘了幾口粗氣。他抹了抹臉,沒看到元裡,心裡一緊,披頭散發地就下去找人。
元裡剛進屋就被男人抱住,楚賀潮問:“去哪兒了?”
“去洗漱了,”元裡乖乖地道,“你要去洗一洗嗎?”
楚賀潮點點頭,又抱了抱他,沒急著出去,就趴在元裡耳邊道:“我想殺死那些宦官。”
他的意思語氣很淡淡,但元裡聽出了他濃烈的殺心。那殺意讓聽到的人心中膽寒。
元裡道:“他們該殺。”
楚賀潮道:“還有李立。”
元裡道:“好。”
楚賀潮靜靜抱著他,嗅著元裡身上的味道,翻湧的情緒才漸漸平靜了下來。
棺材已經埋了,楚王夫婦已經死去快四個月了,但活著的人心中的傷痕,還需要更久的時間才能痊愈。
當天下午,眾人便齊聚書房,商議楚王夫婦之死一事。
楚王夫婦死在洛陽,他們自然要去要個公道。監後府的那群太監如今已經被李立殺的殺,逃的逃,他們追究的目標最好定在李立的身上。如果李立不給一個好的說法,那就別怪他們用強硬的手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