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
*
半個月內,民間傳言愈演愈烈,百姓激憤。這樣的情況本應該很快被朝廷注意到,但朝廷就像是被蒙了眼似的,對此毫無反應。
終於,建原三十九年五月二十日,漢中兵卒杜聶、梁舟、王戬不忍替漢中郡守欺壓百姓,一舉殺死了郡守錢中升,杜梁王三人用漢中郡守與宦官勾結,朝廷無視漢中災情的原因,憤而率領百姓起義。
因為朝廷腐敗、宦官荒唐無道、又因全國多處大旱,顆粒不收而賦稅不減的情況,走投無路的百姓們響應號召,紛紛揭竿而起,發生暴動。*
起義軍遍布全國各地,來勢洶洶。各地急報紛紛踏來,遞上建原帝桌前。
建原帝大驚失色。
他心裡害怕至極,對起義軍可謂是焦頭爛額。在臣子的建議下,他無可奈何地開始重用起士人,並允許各地召集兵力攻打起義軍,又為了平息民憤,下旨斬首了張四伴,將其頭顱掛在洛陽城門前以泄百姓之怒。
這樣還不止,建原帝又下令斬首了京兆尹詹啟波全家。
據建原帝所說,他曾令內閣撥款給京兆尹,令京兆尹好好在城外安置難民。誰知京兆尹竟然將賑災銀據為己有,不止沒有安頓好難民,還抹黑了天子名聲。
這個消息傳到元裡耳朵裡後,已經過去了數日,連同這個消息一起傳來的,還有京兆尹之子詹少寧攜舊部叛逃出京的消息。
元裡猛地站起身,“詹少寧逃走了?!”
趙營道:“是。詹少寧帶著二百舊部在斬首那日突出重圍,一路逃離了洛陽。”
元裡被這兩條消息震得心神動蕩,久久沒有回過神。
他和詹啟波相處不多,隻在太尉大人張良棟的府中見過他一次。但歐陽廷和詹啟波的關系卻不錯,歐陽廷甚至在離開洛陽之前,交代過元裡若是有事求助可以去找詹啟波。
歐陽廷信任的人並不應該如此啊,單看詹啟波的作風,也不像擅自會挪用賑災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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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元裡更是把詹少寧當做友人……
想起詹少寧在國子學裡護著他的模樣,元裡就心中一痛。
楚賀潮冷笑一聲,陰惻惻道:“天子可真有臉說出來這種話。”
元裡連忙轉頭看去,“將軍是何意思?”
“內閣是撥了一批款留作賑災,”楚賀潮扯唇,“但那批款被監後府過了手,其中有二分之一歸到了天子的私庫之中,剩下能有多少到詹啟波的手裡,誰也不知道。詹啟波既然緊閉洛陽城門對漢中災民不管不問,那他接到的命令就不一定是賑災了。”
比如表面上是賑災,實際卻又收到了來自監後府的命令。監後府為了不被天子發現自己私吞了剩下的銀兩,便令詹啟波將難民趕出洛陽,不得在洛陽城外停留,營造出已經安置好難民的假象。
剩下的話楚賀潮沒有明說,但元裡卻頃刻間聽明白了。他一瞬間怒火好像直往心頭上竄,張張嘴,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氣極反笑,“堂堂天子,竟然——”
楚賀潮跟他一同笑了起來。
驛站窗外,天緩緩沉了下來。
黑暗宛如一塊巨大無比的布匹,從上至下寸寸移動,暗色遮住了房內的人,幽幽燭火灑下一圈昏黃的光。
元裡看著這個火苗,眼中同樣有火苗的倒影在跳動。
有風從門扉間吹進,將火苗吹得搖曳晃動。
但在風吹之後,火苗反而驟然拔高了身形。
*
山間河水旁。
詹少寧跪在水旁,緊緊抱著懷中襁褓,布滿灰塵和鮮血的臉上淚水橫流。
他死死咬著牙,脊背彎曲著,痛苦地不斷發出斷斷續續的碎裂聲,將哽咽和痛哭壓在喉中。
身體不斷顫抖。
謀士肖策走到他的面前蹲下,遞給他一張餅,看到詹少寧懷裡的襁褓時,滿是疲憊的面上露出幾分悲切不忍,“……公子,小公子已經去世,你就將他埋了吧。我們隻有片刻的修整,修整後還要繼續趕路,不能被朝廷的人馬追上。”
詹少寧的眼淚一滴滴地滴到襁褓上,他顫抖著手掀開襁褓,襁褓裡露出了個五六個月大小的男嬰,已經臉色鐵青沒了呼吸。
全家被判斬首,臨死關頭父兄將唯一活著的機會讓給了詹少寧。詹少寧拼死帶走了大哥五個月的幼子,他一路奔走一路將小侄兒緊緊護在胸口,而在剛剛下馬修整後他才發現,他活生生地捂死了自己的小侄兒。
捂死了大哥唯一的血脈。
詹少寧從咽喉發出悲鳴,“肖叔……”
肖策眼睛湿潤,“公子,詹家如今隻剩你一人。不論怎樣,你都要振作起來。隻有這樣,我們才能有報仇的機會。”
詹少寧的手指掐入了掌心肉裡,嘴裡也滿是血氣,但這痛不足他心中痛苦的萬分之一。
“你說得對,”他一字一句地道,抬手狠狠擦過眼淚,抱著襁褓站起身,“肖叔,我一定要給家人報仇!”
說到最後,他咬牙切齒,恨不得生吞了那狗皇帝的肉。
肖策嘆了口氣,“公子,送小公子上路吧。”
詹少寧連泥帶血的手摸過小侄兒的臉頰,眼中又是一熱,他將小侄兒埋在了水旁地下,回到馬旁石頭上坐下。肖策又把餅子拿給了他,詹少寧硬逼著自己啃下去。
肖策輕聲說著天下如今的局勢,這些都是曾經詹啟波對詹少寧說過無數遍的話。詹少寧邊吃邊流眼淚,眼淚全都滴在了餅子上,越吃越鹹。
等他吃完後,肖策問道:“公子,你覺得我們如今該投奔往哪裡?”
詹少寧握拳,咬定牙根地想了想,忽然道:“去幽州。”
肖策:“幽州?”
詹少寧面色神情轉變為堅毅,他點頭道:“去幽州,找我的好友元裡。”
楚賀潮將元裡從洛陽擄走的事詹少寧也知道,如今天下大亂,去誰那裡他都覺得心中惶惶。變故突發沒有幾天,但詹少寧卻嘗過了人情冷暖、世間百態。
從前的好友對他避之不及,將他當作蝼蟻惡蟲般唾棄。父親的好友更是無一人敢為他說話,唯一為父親說上兩句話的太尉大人都因此而被罷了官。
天下之大,前路不定,後方官兵追殺,詹少寧一時竟然覺得沒有可容身之處。
就在此時,他想到了元裡。
詹少寧和元裡認識的時間不長,滿打滿算不過一個月。但不知為何,一想到如果是元裡的話,詹少寧就覺得元裡必定不會嫌棄他,還會助他一臂之力。
元裡不是那些虛偽的士人,他的人品與傳聞中一樣坦誠而忠義,總是給人一種值得信任和安心的感覺。詹少寧覺得元裡是可以倚靠的人,這是詹少寧的直覺,可他願意相信自己的直覺。
況且天下已然大亂,幽州處於最東北之地,偏僻而荒涼,遠離了中原混亂,逃往那裡去無疑是一個好選擇。
肖策思索著,“公子,元裡此人值得信任嗎?”
詹少寧沉默了許久,苦笑著道:“除了他,我不覺得還有其他人會幫助我。”
畢竟不管是在百姓眼裡還是其他士人眼裡,詹少寧都是貪官罪臣之子。
是名聲具有汙點的人。
與他交好,或者收留他,隻會弊大於利。
詹少寧已經沒有了讓人利用的價值了。
肖策看著他堅定不移的神色,無奈地笑了,“那便聽公子所言,我們去往幽州吧。”
第20章
袁叢雲和楊忠發本以為去往北疆的一路,所攜帶的糧食隻會越來越少,最後運到戰場上的能有五成就算不錯。但他們誰也沒有想到,一路走來,糧食不止沒有減少,反而變得越來越多。
一路上,他們按照劉驥辛的辦法,每到達一座城池,便率先找到當地的宗族豪強,半強迫半請求地與他們換了糧。
這樣還不止,他們將軍本想要將元公子的那批古董書畫也換成糧食,卻被元公子阻止。元公子轉而不知道從哪裡拿出了一套叫做香皂的東西,這東西潔白細膩,散發淡淡清香,一拿出來便令不少宗族豪強心生好奇。
但元公子每到一個地方卻隻賣僅僅一兩套,一套之中有梅蘭竹菊四種模樣,件件雕刻得栩栩如生,精美華貴。這一套各個才掌心般大小,卻賣出了令楊忠發他們瞠目結舌的價格。
尤其是當地宗族豪強越多,這一兩套香皂越能賣出令人跌破眼球的價格。
香皂是個稀奇東西,又是從洛陽帶出來的。這些豪強本來隻是看在軍隊的面子上才想花錢買下,省得招惹麻煩,但等看到香皂的成品之後,卻一個個倍覺新奇喜愛。
尤其是,元裡賣的很少。
宗族豪強們有錢,有錢到一頓飯花上上萬錢,還會埋怨無處可落筷的地步。有錢到上個廁所也有十個婢女伺候在一旁,精美玉雕隨意摔著玩。
在宗族豪強之間,炫耀自身財力已成常態。元裡每到一個地方都會讓趙營和劉驥辛去打聽當地豪強的勢力關系,再根據這些信息進行飢餓營銷。
誰跟誰有仇,那就在這兩戶豪強中隻挑一戶販賣。誰與誰有姻親,那便借由一家傳遞開香皂的價值來。
元裡努力在讓香皂變成宗族豪強間新的炫富工具。
最後的成效很不錯,元裡也因此賺到了千百萬倍高於香皂成本的錢。
他當然沒有要錢,而是把錢都換成了可以長久儲存的糧食、布匹、藥材、酒水與戰馬。
這裡面中,隻有酒水不是亂世所需的必需品,卻絕對是亂世之中的高奢品。
這樣的高奢品,會在特定的時候發揮出絕妙的效用。
元裡並沒有交換豬牛羊等畜生,因為這裡離幽州還有一段距離。一旦豬牛羊在路上生病染了瘟疫,那連馬匹都要被牽連,隻會損失嚴重。
在這些交換的東西中,戰馬能換到的數量最少,宗族豪強都擁有自己的私人武裝,他們同樣缺少馬匹,知道馬匹是重要的戰略物資。不過除了馬匹之外,其他的東西倒是輕易就能換到。
也就是他們越走,消耗的糧食不見少,反而越來越多了的原因。
楊忠發一行人對元裡佩服的五體投地,他們已經習慣在私底下用“財神爺”一詞來代稱元裡了。
他們同樣對元裡手裡的香皂很是好奇,看著香皂備受宗族豪強喜愛的模樣,他們心中也是痒痒,但卻不敢奢求。然而元裡好似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一樣,等獲得了足夠的軍餉後,在離開城池的前一天晚上,他給每個人都送上了一套香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