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非因為他殺人而害怕他,我害怕的是,我是他最厭惡的那種女人。
我躺在床上盯著床頂發呆,怎麼也想不到,年少時做下的惡竟會以這種方式報應在身上。
晚間又飄起了雪,鵝毛般的雪伴著呼嘯的北風拍打著我的窗,我坐在小榻上聽著窗邊的嗚嗚風聲,呆呆地盯著泣淚的蠟燭出神。
門吱呀一聲開了,殷九逸攜著一身風雪進了門,手裡抱著一個小被子裹著的籃子。
掀開小被,一隻小黑貓窩在墊子裡朝我齜了齜小尖牙,發出喵嗚喵嗚的小奶音。
仔細一看,小貓除了白肚子和四隻小白爪,其他地方的毛全是黑色的,這貓的品種好像是烏雲蓋雪。
殷九逸輕輕將小籃子放在桌上,伸出食指小心翼翼點了點小貓的頭,又抬起眼皮看我:「摸一摸嗎?」
他有幾縷頭發被風雪打濕,濕答答的貼在前額。再往下看,方才他走過來的地毯上赫然印著一串臟腳印。
他平日何曾這麼狼狽過,顯然是一回府便直奔我這了。
「你去哪了?」
「你不喜歡貓嗎?」他顯然會錯了我的意思,坐下來將貓抱在腿上,摸著他的貓默不作聲。
給我雪中送貓?
我朝他身邊坐近了些,伸手摸了摸小貓的腦袋,好軟,好熱,好好摸。
他垂眸看我一眼,臉上浮現出微弱的笑意,抱著貓往我眼前湊了湊:「這幾日雪下個不停,一直待在屋裡總是無聊,給你找了隻貓解解悶。」
「這貓很難找吧?」
史書有雲,說是齊國的一位太後酷愛這種「烏雲蓋雪」的貓,因為養貓之法太過奢侈,還曾遭到了御史們的瘋狂彈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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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貓算是貓中名貴品種了。
「還好。」殷九逸將貓放回小籃子裡,命小桃帶小貓去睡覺了。
我看著殷九逸俊美的側臉,忽而生出一種悲哀之感。
我就像個鋸了嘴的葫蘆,不善言辭、沉默寡言。
我想,若是殷九逸送一隻小貓給陸語容,她一定會向全世界宣告她的喜悅,她會一遍又一遍地跟殷九逸說,謝謝表哥,我太高興了。
而我收到了喜歡的禮物,連一句好聽的話都說不出來。
我這人實在也太糟糕了。
鬼使神差般的,心底湧出一種迫切想要傾訴的欲望。
我摳著手心,呼吸了好幾次,慢吞吞說:「這貓,很可愛,特別好。黑貓還能避兇鎮宅,它的小白爪子也很可愛,你雪中送貓的情誼,我特別感動。」
我也不明白為何這麼簡單的一件事,對我來說會這麼困難,磕磕巴巴說到最後,聲音都悶了下去。
我從未這麼直白地向人表達過我的喜怒哀樂,因為以前根本沒有人會在意我的情緒。
「我知道。」殷九逸舒暢地笑了:「眼神是騙不了人的,就算你不說,我也能看出來。」
氣氛有些凝滯,我又不知道說什麼了。
很快,殷九逸斂下笑容轉變了話題:「我不是一個喜歡解釋的人,但我確實失手殺了雁雁。」
他筆直地站著,目光坦蕩地望著我:「十七歲的時候我曾經歷過一次這樣的事,這不是我第一次殺人了。我承認我很卑鄙,我並沒有悔改之意,隻是想搬出這種借口讓你不那麼畏懼我。我不是濫殺無辜的人,但她們觸及了我的底線,我沒法放過。」
我像是被釘在原地,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聽陸語容說,殷九逸的三個侍妾都是她們出去玩偶然救下來的。
本來她們隻是王府裡的丫鬟,因為生了與身份不相匹配的容貌,難免被人當成玩物調戲。
多方面考慮之後,殷九清給了她們侍妾的名分。對外稱是侍妾,但並沒有過明禮,也沒有正式的納妾文書。
殷九逸失手殺了雁雁之後,我在某個瞬間將自己代入了雁雁。
聽說殷九逸之前對雁雁也很好的,可是他還是殺了她。
我是真的害怕了,一味沉浸在自怨自艾的情緒中,生怕哪天他知道了我的真面目。
原來殷九逸在十七歲就經歷過這樣的事,所以他才那麼憤怒。
他這樣好的人,老天怎麼舍得讓他遇上這樣的事。
他竟然將這種事情告訴我,他敏銳地覺察到了我的情緒,他紆尊降貴在同我解釋。
這一刻,我沒辦法將他同高高在上的王爺聯系起來,他在這一刻隻是殷九逸。
「這幾天夜裡我想了想,你或許不是怕我殺了雁雁,你是怕我厭憎於你,因為我切切實實了解你的過去。你曾同我說過你不貞潔,現在不用怕了,我不是什麼幹凈的人。」
他竟然笑了起來,俊逸的臉隱在半明半暗的燭火中,目光清澈,溫柔堅定。
我從未見過這般明媚的、徐徐綻放的笑容,讓我想到樹葉上的朝露、春日融化的雪水。
「這並沒有改變你在我心裡的形象,你在我心中永遠都是溫柔矜貴、不染纖塵。」
我急切地向他解釋。
當他含笑的眼睛望向我的時候,我的耳邊全是自己狂亂鼓噪的心跳,我聽見他說:「你在我心中亦然。」
43
殷九逸讓我給小貓取名字。
我給貓取了一個絕妙的名字,叫「元寶」,這名字,一聽就是大富大貴的貓。
我開啟了快樂的養貓生活,整日抱著元寶愛不釋手。
年節將至,府上來往走動漸多了起來。
殷九逸去宮裡看皇帝,帶回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他說,他進宮遇上了去請太醫的我爹,章錦燦情況很是危急。
「既已知曉此事,我們還是去太傅府走一趟吧。」
我不想去。
我摸著貓的兩個小耳朵不說話。
「我們備上一些禮品,走一趟就回來,正好快年節了,順便將禮品帶去。」
「我不去。」我才不要自討苦吃找罪受,我才不想看見那幾張令人生厭的臉。
「不喜歡回去也要做做樣子,否則難免落人口實。」
「我才不管他們怎麼想我,要去你自己去。」
殷九逸被我蠻不講理的樣子氣笑了:「我跟他們有什麼可說的?他們有什麼臉面值得本王登門拜訪。」
他循循善誘:「你不是不喜歡你姐姐嗎?你就不想去看看熱鬧,看看她如何了?」
這麼一說,我委實有些心動了,但還是抱著貓目不斜視:「我不去。」
「那你在家幹什麼?」
「我要跟元寶玩,沒有去看章錦燦的那種欲望。」
我將貓貓臉揉得有些扭曲了。
「那就抱著貓去。」殷九逸一手揣著貓,一手拽著我走了。
馬車吱吱呀呀地行了起來,我看看懷裡的貓,再看看殷九逸,有些語塞了,實在有些離譜。
到了府門,太子的車架在府門外停著。
殷九逸一愣:「還去嗎?要不今日就算了。」
「走吧,都到了。」
對殷九清的恨意和怨恨並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消減,每每想起仍是鉆心蝕骨的痛。
但在安王府得到的巨大幸福確實沖減了這種恨意。
有一段時間,我的內心一片荒蕪。
除了狹隘地恨著殷九清,找不到別的事情可做。
可現在,我的心裡漸漸裝下了許多東西,我不那麼在意那些傷害了。
平平淡淡寒暄了幾句,我爹要我先看望章錦燦,他和殷九逸尚有話要說。
沿著遊廊到了章錦燦的院子,老遠就聽見章錦燦的哭訴聲:「憑什麼?她哪裡好了?是他親口說的,他說我和別人都不一樣,他為什麼要娶別人。」
「他不娶你,你就要傷害自己嗎?你看看你這副模樣,哪裡有一絲大家閨秀做派?從小到大,得不到想要的東西你就撒潑哭鬧,一味向別人宣泄情緒——」
是殷九清的聲音。
「你走,我不想看見你,從小到大,你就隻會教訓我。」一陣叮咣摔杯子聲響起來。
「燦燦,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長大。」
章錦燦的低聲嗚咽響起:「表哥,我沒有辦法了,我真的喜歡他,你幫幫我吧,你去求求姑父,我嫁給他當平妻也不是不可以。」
「你真是無可救藥。」
門啪的一聲開了,元寶受了驚,後腿發力一蹬,猛地從我懷裡竄了下去。
我低頭去追,殷九逸的袍角出現在視野裡,他彎腰抱起貓朝我走過來:「去過了嗎?」
「還沒呢。」
「皇兄。」
轉身發現,開門的人是殷九清,他穿了一襲紫色的袍子,臉上沒什麼起伏。
殷九逸點了點頭,垂眸問我:「還去嗎?」
「不想去了。」
「太子,我們尚有要事,先走了。」
殷九逸擺了擺手,換了個姿勢抱著貓,邊走邊說:「語容想吃炙豬肉,恨玉要龍須酥。
咱們在外面用完膳給她們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