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得很早,石燈籠裡橘黃的光朦朦朧朧,我坐在花園蕩秋千。
不多時,天空開始飄雪,晶瑩的小雪花落在我的手掌心上,很快又融化了。
抬起頭一望,天空中的小白花越來越多,越來越密,地上也很快積了一層細雪。
我將秋千蕩的老高,聽著吱吱悠悠的聲音,任雪落滿了肩頭。
「珠珠,你幹嘛呀,黑燈瞎火還下著雪,你玩夠了沒啊?」陸語容挽著方恨玉的手,站在不遠處的月亮門旁邊笑:「我們特意從天香樓買了烤紅薯,還熱乎呢,來我院裡吧。」
「你們不是去太子府了嗎?」我跳下秋千,一路小跑過來。
「你看看你這一身的雪。」方恨玉拍了拍我鬢間的白雪,鎖著眉頭說:「真是小孩子心性。」
「下雪天就要吃烤紅薯和銅鍋涮肉啊,席間我們都沒敢多吃,就等著回來再吃一口。」陸語容將手裡的烤紅薯丟給我:「快拿著暖暖手。」
「王爺呢?」我朝遠處張望了張望:「他去哪了?沒回來嗎?」
陸語容和方恨玉對視一眼,一挑眉笑了:「怎麼,一會兒沒見,你就想他了?」
「不是,我就是問問!」我握著拳頭,怒了:「我真的隻是問問!」
「好了,好了。」她倆一直笑,拉扯著對方跑起來。
我在後面抱著烤紅薯直追,烤紅薯甜絲絲的香氣縈繞在我的鼻尖,我停下來解開紙包嗅了嗅,嘴裡開始不自覺地分泌出唾液。
「珠珠,死鬼呀你,你想偷吃!」陸語容驚慌失措地折回來,一把搶過烤紅薯又跑遠了。
跑到陸語容的院子裡,一拉門,咚的一聲撞到殷九逸的堅硬的胸膛上。
殷九逸伸手揉了揉我的額頭,低頭笑說:「跑這麼快做什麼?你先撞的我,可不能賴我。」
Advertisement
我捂著額頭瞪他,眼裡噴火:「明明是你。」
「好了好了,是我撞的你。」他笑笑,彎腰掀開簾子,做出一個請的姿態:「那讓你先進去,請吧。」
「你不是要出去嗎?」
「出去找你。」
我胡亂在他胸前揉了一把:「那我也給你揉揉。」
手腕驀得被他抓住,殷九逸目光幽深,低聲說:「不許摸,我是男人。」
臉上飛速騰起兩片紅雲,他這話說得,好像我輕薄了他似的,可是,明明是他先動的手。
「又害羞了?」他稍稍傾身,蹲得與我一般高,說話時,溫熱的氣息悉數灑在了我的頸間:「本王好看嗎?」
「你神經病!」我雙手往外一推,將他搡開了,梗著脖子虛張聲勢道:「你不要對我動手動腳,你是男人,我還是個女人呢!」
涮肉時,殷九逸像個沒事兒人一樣,大剌剌在我身旁坐下了,還如平常一般給我夾菜:「羊肉好,多吃點。」
「表哥,你怎麼不給我夾?」陸語容的眼睛裡閃著狡黠的光。
殷九逸抬起頭,若有所思道:「少吃點也行,我看你臉倒是又圓了。」
吃涮肉的時候小酌了幾杯,我隱隱有些醉了,迷迷糊糊地趴在桌上,睜著蒙眬的眼睛想,今天真是個值得銘記的好日子。
坐在我對面的方恨玉明顯也醉了,白皙的臉頰爬上了紅暈,軟趴趴地倒在陸語容的身上。
她紅潤的嘴唇微微開著,目光迷離朦朧,平日裡一塵不染的清冷模樣悉數褪去。
她摟住陸語容的腰漸漸閉上了眼睛,哼哼著越摟越緊:「阿容,我爹要給我相看夫家了,怎麼辦呀?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其他人我都看不上。」
陸語容臉上緋色若隱若現,彎下身子貼了貼方恨玉的臉:「傻子,我們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嗎。」
她好像醉了,又好像還清醒,摟著方恨玉的腰將她橫抱了起來,甕聲甕氣對著殷九清說:「表哥,我們困了,你帶珠珠回去吧。」
我看著她倆嘻嘻地笑,陸語容真不愧是陸將軍的女兒,她勁兒真的好大啊。
強勁有力的大手扣住了我的腰,我被人抱了起來,他的身上是淡淡的皂莢香氣,那是一種清爽幹凈的味道。
雪還在下著,鵝毛般的雪花落在我的臉上,我被突然的涼意激得一陣瑟縮,索性將臉埋在了殷九逸的懷間。
殷九逸身子一僵,頓了頓將我摟緊了。
過了一會,我想起了什麼,睜著蒙眬的眼睛,大著舌頭想他講述我的發現:「王爺,她們關系好好,好像戀人啊。」
「傻子,現在才發現?」
我嘿嘿笑了兩聲,慢慢閉上了眼睛:「來了王府,你們總說我小孩子,還說我傻,我才不......」
41
翌日剛一醒來,殷九逸的侍妾芙羅在門口求見。
閑暇時,她曾教我彈過琵琶,我們之間也算有些交情。
「側妃娘娘,王妃她們尚且未醒,奴婢隻能來找您了。」她哭得梨花帶雨,帕子都暈濕了。
「怎麼回事?」
「昨夜雁雁一夜未歸,奴婢今早將這府上都找遍了,就是不見雁雁影蹤。」
雁雁是殷九逸的另一個侍妾,她與芙羅同住一個院子。
「她昨日出府了嗎?她身旁的丫鬟都怎麼說的?你先別急,先去找李統領在王府裡找找。」
「奴婢一時心急,隻顧著自己找了,奴婢這就去。」她抹著眼淚被丫鬟扶著下去了。
剛梳洗完好,來了個侍衛欲言又止說:「娘娘,人找到了。在,在王爺屋裡。您快去看看吧,王爺現在不太好。」
這侍衛的表情實在太過古怪,腦海中各種各樣的念頭湧上來,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異常緊張。
提著裙子一路小跑,慌慌張張差點跌進雪地裡。
走到院門口,蓋著白布的擔架正好從我身邊經過。
「側妃娘娘。」抬著擔架的侍衛停下來,朝我低頭示意。
正此時,一隻塗著艷紫色蔻丹的手驟然垂了下來,搭在了擔架邊緣,一串血沿著手心迅疾地砸在地上,在積雪上濺出一朵朵紅梅。
這一場面令人不寒而慄,我的心好像要跳出來一般,隻覺得胸腔熱乎乎的氣流哽在了嗓子間。
侍衛趕緊將擔架抬走了。
我站在原地,急促地拍打著胸口,努力讓自己放松下來。
剛建設好的情緒在看到遠去的擔架上一雙白皙的腳丫時瞬間崩塌。
我移到了墻邊,扶著墻喘息不止,那分明是雁雁的屍體。
門內是陸語容尖利的怒吼:「說,她昨夜是怎麼進來的?」
殷九逸身邊的小廝跪在地上,期期艾艾道:「王妃饒命啊,小人實在不知。」
「王爺平日待你不薄,你怎敢?昨夜是你守的夜,她是怎麼混進去的?」陸語容手攥成拳咚咚拍在桌子上,震天作響。
方恨玉按住了陸語容敲桌子的手,抬眼看著跪在下首的小廝:「肅正,你跟在王爺身邊有幾年了吧。聽說你家中還有弟弟、妹妹,一大家子都指著你的月錢謀生呢?」
「側妃娘娘,求您放過小人的家人吧。
是小人見錢眼開,一時錯了心思。王爺一直待李雁不薄,她又生得漂亮,小人想著,小人想著......」他跪在地上哐哐地磕頭:「小人知道錯了,王妃娘娘饒命啊。」
陸語容冷哼一聲,語氣冷硬如刀:「她許了你多少錢,叫你這般死心塌地、叛主忘恩!」
肅正的頭越埋越低,最後完全貼在了地上,話從喉嚨裡艱澀地擠出來:「五十兩。」
陸語容的眼神裡迸發出洶湧的怒意,憤然道:「上年這個冬天,王爺知道你母親病了,特意給你支了三十兩銀子,如今你為了五十兩區區五十兩背叛王爺!你看看你身上穿的,不知要比別人體面多少,你還不滿足!」
方恨玉看了陸語容一眼,轉過頭對著肅正道:「你這般背主忘恩的下人王府是斷斷留不得了。等會你去賬房領五十兩,自己離去吧。這是王府能給的最後的體面了。」
陸語容和方恨玉又審起了芙羅,我急忙進了屋。
一室凌亂,跨過花瓶的碎瓷片和凌亂的被子,再跨過一把滴血的長劍,床邊靜靜坐著一個人。
「別過來,我殺人了。」他面無表情地轉過頭望著我:「她該死。」
視線瞥到床單上的一抹血跡時,我整個人就猶如被雷劈中,渾身都動彈不得,腦海裡模糊的猜測得到印證,我僵在原地說不出話來。
雁雁自恃貌美,費盡心機爬了他的床,被他一刀斬於劍下,當場斃命。
大腦一片空白,我在瞬間喪失了思考的能力,鋪天蓋地的驚慌漫了上來。
當年我也是用這種方法,爬上了殷九清的床。
殷九逸殺了雁雁,一向溫和的他竟然出手殺人,他該有多麼厭惡這種女人啊。
若他知曉我也是這般的人,那他一定不會對我好了,我又要回到以前那種被所有人厭棄的生活裡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走出殷九逸的屋子裡的,一出來還聽到陸語容義憤填膺的呵斥:「王爺好心好意救了她,她呢?忘恩負義、貪得無厭。不過是將廚房的賬本交給珠珠管了,她竟生出這麼些怨懟。表哥當年就不該救她,她也不看看她是什麼身份,她到底配不配。」
方恨玉的聲音響起來:「你何需這麼刻薄——」
心中像是被戳了個大口子,風呼呼啦啦灌進來,身體也一寸一寸冷下去。
我這般身份,我這般德行,直到現在我才幡然醒悟,我曾做過那麼醜惡的一件事。
帶血的紫色蔻丹和白皙的腳丫不斷在腦海中交替,腳步也變得踉踉蹌蹌,失去意識的一瞬間,身體朝積雪裡栽了下去。
42
太醫說我隻是受了風寒,有些發熱,沒什麼大礙,吃幾劑藥養幾日就是了。
我在床上躺了好幾日,努力調整心情。
可那件事如同定時炸彈一般壓在我心頭,直壓得我喘不過來氣。
飯也吃得少了,人就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迅速頹敗下去。
殷九逸來看我,他坐在我床邊極自然地去探我的額頭,手將要碰到我的額頭,我下意識地一偏頭躲了過去。
殷九逸面色一僵,臉上浮現出受傷的神色。
他慢慢將手收了回去,眼睛裡的光彩黯淡下去,聲音亦很低:「我殺了人,是不是害怕我了?」
「我沒有。」我拽著被子邊,躲避著他的眼神:「我不是,你從外面來,你的手太涼了。」
「那我不摸你了,你好好休息便是。」
他起身離開,留給我一個落寞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