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凝視著我的手和他袖子相接的地方說:「我喜歡你這個人,無關風月。」
「為什麼?我是一個很糟糕的人,我一無是處——」
「喜歡是一種感覺,哪裡有那麼多為什麼,就像世上的很多事情,本身沒有道理可言。如果非要追根究底,那我可以說,是一種心疼的感覺。」
他彎起食指,伸手彈了一下我的腦門:「你這般美,應當成為人人景仰的盛世牡丹,我又怎能眼睜睜看你扎根淤泥,與秋水殘荷為伴。」
他可真會說話,這輩子我都沒聽過這麼好聽的話。
他彎了彎唇角,面上沒有絲毫惱意,再次澄清道:「娶你不過舉手之勞,沒有利用你的目的。沒關系,你可以慢慢確認。」
37
殷九逸並不十分關心朝中事務,他的全部精力都在如意樓上。
但他也不是每天都去如意樓,偶爾心血來潮他才會去看一看。
有時候困了,他就在如意樓睡一覺再回來。
有天他騎著馬回來,我正好在府上散步,我看著他額頭上的汗了,但我沒給他遞手帕,更沒給他擦。
這一幕恰巧被相攜賞菊的陸語容和方恨玉看到。
晚上的時候,陸語容身邊的丫鬟將我叫過去。
我到的時候,方恨玉也在,她們二人總是這般形影不離。
「珠珠,今日找你來,知道所謂何事嗎?」殷九逸老是管我叫「珠珠」,她便以為這是我的小名,平常總是這般叫我。
我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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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起身來,猛地湊到我的臉前,突然的動作嚇得我條件反射般一哆嗦。
「今日表哥出了一頭的汗,你為什麼不給他擦?」
她湊得更近了些,兩手啪地按住了椅子旁邊的橫木,以俯視的姿態將我困在椅子裡,瞪大了眼睛盯著我看:「女子當溫柔嫻雅,體貼丈夫,男人都出汗了,你怎能無動於衷?」
她松開右手,從腰間抽出絲帕一甩,走到了正在喝茶的方恨玉前面,俯下身輕輕將帕子輕柔地在方恨玉的額頭上,一邊擦汗一邊捏著嗓子嬌聲說:「夫君,你都出汗了,快些擦擦汗,可別著涼了。」
方恨玉面上流露出些許不自然,很快偏過了頭去。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這滑稽的場面,不禁腹誹,今日是吃錯什麼藥了嗎?怎麼如此反常。
「學會了嗎?」正凝神,鷹隼一般銳利的視線乍然射過來,陸語容重重點了點頭:「這般才是大家閨秀做派,以後你就這麼著,表哥出汗了你就像這樣給他擦擦。恨玉,你說是吧?」
方恨玉別扭地將她推開了,抿了口茶,清清嗓子說:「大抵就是這般,嬤嬤都是這麼教的。」
那我尋思,她倆平常也沒這麼幹啊。
今日她倆分明也看到滿頭細汗的殷九逸了,也沒看她們上來給他擦汗啊。
「嬤嬤教導有言,成了婚男子就是你的天,當嫻靜知禮,在家相夫教子。丈夫起了勿忘給他穿衣,丈夫累了勿忘給他捏肩——」陸語容端坐著,雙手交疊放在身前,一板一眼道。
方恨玉瞥了她一眼,打斷了她:「得了吧,自己當年煩得要死,現在還想著禍害別人。」
「珠珠,你不要聽她的,我是在教你!!」陸語容辯解了幾句又閉著眼擺擺手說:「好了好了,今日教你的回去好好琢磨琢磨。時候不早了,趕緊回去找表哥吧。」
回去的路上,小桃扶著我興高採烈地說:「小姐,兩位王妃很好相處呢。王妃娘娘性子活潑,側妃娘娘也隻是長相看起來不好相處。
側妃娘娘真會畫畫,這燈籠上繪著的紅眼小灰兔真是好可愛啊。」
我捏了捏兔子燈籠的長柄,望著石子路上的投下的光影說:「前天她們還送了我一塊手帕呢。」
她們都比我大幾歲,愛笑也愛鬧。
頭頂月光皎潔,照得我也處在朦朦朧朧的思緒裡。好像在這半個月的光景中,我曾經向往的幸福生活有了一個清晰的雛形。
我拉著小桃跑了起來,我想回去跟殷九逸說,我學會看賬本了,不用他每天晚上都教我了。
38
十一月一日是明貴妃的祭日,府上請了法師前來做法事。
下午的時候,殷九逸進宮去拜見皇上。
臨走時,他忽而從馬車裡探出頭來說:「珠珠跟我一起去,小桃子,去給你家主子拿個披風。」
皇宮對我來說絕非是什麼好地方,第一次入宮,莫名叫章錦燦暗算了我,第二次入宮,永永遠遠失去了我的孩子。
那裡帶給我的記憶是痛苦無助且不堪回首的。
殷九逸見我不說話,從馬車上下來,行至我面前站定:「以後去皇宮的場合還有很多,總是得面對的,你現在是安王側妃,不是章秋荷。再說,有本王同你一起去,你有什麼可怕的?」
他從氣喘籲籲的小桃手裡接過披風,給我穿上,白皙修長的手指在前面纏繞,打了個漂亮的結。
然後殷九逸直視著前方,垂落在身側的手自然而然地握住了我的手心:「走吧。」
他的手很大也很熱,不像我的手,一年四季總是冷冰冰的。
一顆心不受控制地怦怦亂跳,視線落在我們相牽的手上。
既然他喜好男色,那我們就是姐妹了,牽牽手好像也沒關系。
但是他喜好男色,那他怎麼還牽我的手,好奇怪啊。
我要是撒開,他會不會覺得我嫌棄他。
我不能被誤會,我對他也是無關風月的喜歡。
我要不撒開,是不是也不太好?
他真奇怪,他可真把我當姐妹。
我稀裡糊塗被他牽著,一到馬車上,惱羞成怒一般,趕緊將他的手撒開了。
「你害羞了?」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我,眼神裡煥發出明媚的光,像是發現了什麼新鮮事一樣,須臾後又做出一副了然於心的篤定樣子:「小姑娘嘛,都是這樣的,不管看起來多強硬,內裡也不過是個小孩兒。」
「我沒有!」我雙臉有些發熱,脫口而出辯解道:「我真的沒有,我向來拿你當姐妹!」
「......」
殷九逸的眉頭擰成個川字,不悅地抿了抿嘴,糾正道:「兄妹!」
馬車緩緩駛向皇宮,皇帝坐在一堆折子前緩緩抬起了頭,凌厲的視線在我和殷九逸的臉上交替。
半晌,他臉色一沉,排山倒海般的帝王之威向我襲來:「果真相貌不凡,勾得朕的兩個兒子都魂不守舍。」
那張威嚴肅穆的臉猶如羅剎一般,嚇得我一震巨縮,眼前白了一瞬,身子漸漸軟了下來。
我強撐著身子,哆哆嗦嗦揪著裙角回應,盡管連聲線都在顫抖:「稟陛下,臣媳不敢。」
我抖著身子跪在下首,做好了迎接皇帝激烈言辭和雷霆之怒的準備。
「父皇,兒臣好心帶新婦來看看您,您這是何意?」殷九逸順順我的背又說:「她方過了十七歲,您這般嚇她幹嘛?」
皇帝冷哼了一聲:「朕這是在警醒她,既然嫁了人,便要安分守己,不可惹出什麼禍端,前塵往事不值得再提。」
我抖著膽子向上瞥了一眼,皇帝捋著胡子恰好與我視線相撞,我趕緊垂下了頭。
「漂亮是上天的恩賜,旁人也艷羨不來,招人喜歡非你之過。事已至此,往事朕便不追究了,你們夫妻和美才是正經。」
皇帝極其情緒化,陰雲密布的臉上多雲轉晴,對著身旁的內侍笑道:「方隨安,你看他二人這相貌倒真是般配,生出來的皇孫一定好看。」
「陛下所言極是。」那太監執著拂塵低聲笑了起來。
「好了,去你娘的宮裡看看吧,晚上過來用膳。」皇帝揮了揮手:「朕可不像你一天天沒個正形,尚有折子要批呢。」
跟著殷九逸出了潛淵殿,我還有些不敢相信,方才那個慈眉善目的老者竟是世人評說中殺伐果斷、辦事決絕的帝王。
39
殷九逸帶著我來到一處宮室,推開門,院裡樹木井然有序,絲毫看不出頹敗荒蕪之跡。
院中有一棵亭亭如蓋的大桐樹,枝丫往外舒展延伸,那是一種保護的姿態。
「我母妃名喚秋桐,陸秋桐,她是個生在九月的庶女。」
殷九逸盯著光禿禿的桐樹樹幹,神色怔怔:「你的身世總叫父皇想起我的母妃,那時候我去向他討要娶你的聖旨,他不知憶起了什麼,神情悽切,二話沒說就答應了我,我走的時候還聽見他的念叨,說是不進宮也好。」
我這時候才明白,殷九逸娶我的真正原因,我才明白,方才皇帝為何對我如此寬容。
「你的母妃一定特別漂亮。」
殷九逸轉身笑了:「父皇說,我母妃是京城最漂亮的姑娘。那時他跟著祖父學武,老早就惦記上了祖父家的庶女。
他們二人兩情相悅,互許了終身。」
「父皇曾說過他這輩子最驕傲的事不是成了帝王,而是在血氣方剛的時候不顧眾人反對,一意孤行娶了母妃,那十一年是他這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可惜母妃福薄.....」
那雙好看的眼睛裡閃著瑩動的光。
我笨拙地想安慰他,奈何實在沒有這種經驗,想了半天才說:「你這麼好,你母妃在天之靈,一定會得到安慰的。」
「文不成,武不就,唯一擅長的東西還是被世人鄙薄的商賈之事,父皇的期待我一樣也未能完成。」
他平日裡一向樂觀,難得出現這種頹喪的情緒。
「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的人。不僅長得好看,心地也特別善良。你說話好聽,寫字也好看,你一定也讀過很多書,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狀元,書讀得夠用就行。聽王妃說,你騎馬射箭都是跟陸將軍學過的,如今是太平盛世,不需要你身先士卒、沖鋒陷陣,你有那種水平已經夠了。世界上有很多人一輩子都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擅長什麼,你有自己的天賦已經很了不起了。」
我放緩了語氣又說:「你曾經同我說不能妄自菲薄,對吧?你不是妄自菲薄的人,隻是今日心情不好對吧。」
殷九逸點了點頭,收拾了一番心情,忽然對我說:「珠珠,你和我想象裡的樣子很不一樣。」
我想,這其實很好理解。
人都是多變的。
他對我這樣好,我難道還能用對待章錦燦的態度對他冷眼相向嗎?
他將我從章府解救出來,我怎能用對待欺辱我的人的態度來對待他呢?
他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我對他沒有任何不滿。
40
太子大婚這日,殷九逸問我要不要去,我拒絕了。
我不想再看到殷九清了,我也不想再看到章錦燦了,這樣的場合,我不想出席。
我從未去過太子府,如今實在沒有去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