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蒙著面紗到如意樓,剛踏進去就聽見素離高亢的嗓音:「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不知道你奶奶我上頭有人,還敢輕薄我們家姑娘,手都給你剁掉!王八蛋!」
定睛一看,素離正騎在一胖子身上,啪啪啪啪地抽他耳光,幾個伙計拉都拉不住,苦著臉勸她別打了。
素離的形象徹底崩塌了。
見到我,她眼睛一亮,驀得翻身下來,理了理雜亂的頭發開始拉著我參觀。
「好了,」素離喝了一口茶說:「字據也立完了,以後你就是我們如意樓的姑娘了。你得先培訓幾個月才能上崗,在此期間,工錢照發,每月五兩。等你上崗了,打賞的錢你可以分得三分。」
她讓我跟著姑娘們學跳舞,學彈琵琶。
還請了戲班子裡的師父訓練我們的眼神,每日還要進入一個黑屋子,盯著一根點燃的香頭做眼神訓練,一看就是一個時辰。
「姑娘們,人生不怕起點低,就怕沒追求。努力,就能遇見更好的自己,那些流下的淚水,那些路上的傷痕,全都會讓你成為獨一無二的自己。」
「你是最美的,最棒的,小錢錢在向你招手,美好的明天就在眼前!」
「沖鴨,沖鴨!」
素離每次來看我們時,都會堅定亢奮、熱血澎湃地念出這些句子。
素離說,我長得清麗出塵,眉眼之間卻自有一種嫵媚之態,渾身上下有一種破碎的美感,她好像特別看重我。
隻花了兩個月,她就肯讓我獨自上臺跳舞。
但是我怎麼也沒想到,第一次登臺,就遇上了我最不想見的人。
13
一身水青色露腰衫裙,頭發松松挽了個髻,鬢間低低插著兩朵玉蘭,臉上垂珠遮簾堪堪蓋住半張臉。
Advertisement
素離將一枝含苞待放的玉蘭遞給我,勾起我的下巴看著我笑:「我的好明珠,隻露出眼睛,也一樣能艷冠群芳。」
赤足上了臺,跟著樂師的琴音起舞,緊繃的情緒漸漸舒緩,動作也愈發自如。
人群中有人高聲喝彩,一個不經意的轉身,驟然望見死死端著酒杯的柳朝明,他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我看,目光裡全是疑惑和震驚。
他怎麼會在這?
我心下大驚,剎那間方寸大亂,濃重的羞恥感漫上來,我在他深沉驚疑的目光中無所遁形。我不斷安慰自己,他不會認出我的,我僅僅露出了一雙眼睛,他一定認不出我的。
我不敢再往那處看,心中騰起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忽然有些想落淚的酸楚。
舞畢,我在臺上捏著嗓子鎮定地介紹自己。
柳朝明站起身來,直直盯著我,在人聲鼎沸中朝著我走過來。
我那樣害怕,怕到匆匆下臺時猛地跪跌在地上。
「起來。」一件外袍呼啦一下蓋甩在我的身上,一道夾著慍怒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我抓著袍子,聽見周圍人小聲喊:「太子殿下。」
我被人連提帶拽揪到了一個空著的雅間,門「嘭」地一聲關上了。
「章秋荷,你真是冥頑不靈,無可救藥。」
怎麼什麼地方都有殷九清,他怎麼又想教訓我。
「你憑什麼管我?是你說的,人要靠自己,我現在就是在靠自己。」
「你看看你穿的是什麼?打扮成這樣,在這種地方,這就是你說的靠自己?」
我飛速剝下身上披著的他的衣服,塞回他懷裡:「我自己可以掙錢,我靠自己的本事讓別人給我花錢怎麼了?你的話就如同何不食肉糜一樣荒誕可笑。我隻是想活得體面一些,為什麼你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侮辱我?」
殷九清黑著臉重復了一遍:「侮辱?那你自己覺得,你現在體面嗎?」
我咬著唇默不作聲。
「你若真問心無愧,柳朝明向你走過去的時候,你慌什麼?你有什麼見不得人?」
他的話如同一記重錘狠狠敲打在我的心上,我無力地後倒了兩步,摳著手心緘口不言。
殷九清提起外袍抖了好多下,像是在抖掉什麼臟東西:「今日殿試,柳朝明是二甲十八名。」
他穿上袍子說:「不要再來這種地方,熟悉你的人一眼便能認出你。」
「用不著你管。」我冷冷地說:「我靠我自己,問心無愧,不用你指手畫腳。」
「若是有人發現了你的身份,你讓舅舅如何自處?」
我想起我爹說的,章家的臉都被我丟盡了,他們這副樣子真是相像。
「你身為儲君,天下萬民皆是你的子民。我想求你救救我,你要我靠自己,如今我切實在靠自己,你斥責我沒有規矩體統,會丟了章家的臉面。太子哥哥,你教教我,我到底要怎麼做才行?」
「府裡沒有人在意我,沒有人喜歡我,我不想被草草嫁出去,起碼我長得漂亮,我在這為自己謀一條出路為什麼不可以?就連我來這兒都是偷偷鉆狗洞出來。你永遠高高在上、理所當然,因為你根本看不見我的處境,隻會按照你的臆測對我說三道四。」
殷九清愣住了,略微蹙著的眉頭又緊了幾分,幹巴巴道:「我是為了你好。」
「謝謝,我不需要。」我頓了頓:「還是謝謝你,讓我在他面前沒有那麼狼狽。」
我低下頭,飛速跑了出去。
14
月上柳梢時,我蒙著面紗從如意樓出來,沒一會便覺察到,有人在我身後偷偷跟蹤我。
這個笨蛋,蠢死了。
我仰著頭看了看天空中的月亮,眼淚猝不及防地落了下來。
「柳朝明,不要跟著我了,以後便當做從未認識過我吧。」
他有他的光輝未來,我已經不值得了。
「秋荷,不要這樣。」
我埋著頭,聲音悶悶地:「不用你管,我本來就不是什麼好人。」
「你嘴硬心軟,遠遠不夠你以為的那麼鐵石心腸,不要再繼續了,這樣下去,你會輸,你會遍體鱗傷。」
柳朝明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我回頭去看,他雙手握拳,站在昏暗的陰影裡,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我比你想想象之中冷酷無情的多。」
夜裡,盈盈燭光閃動,我在銅鏡前梳著頭發走神,一個錦囊啪的一聲砸倒了我的銅鏡。
「太子要你別再去那種地方了。」
冷冰冰的女聲同時響起來,分明是那次給我暴力喂藥的女暗衛。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嚇得一抖,手裡的梳子都掉在了地上,驚魂未定怒喝道:「你有禮貌嗎?你知不知道你特別嚇人。」
「哦。」
我打開錦囊,眼睛都直了,大大小小的銀票加起來足有兩千兩,這輩子我都沒見過這麼多錢。
「答應了嗎?」那名梁上君子見我把銀票翻來覆去數了好幾遍,語氣又不耐煩了。
這些銀票更加堅定了我搞錢的心思,突然暴富原來是這種感覺,陽奉陰違的事情我也不是幹不出來。
我清了清嗓子:「好的,我答應了。」
我將十幾張銀票分別藏在了書頁裡,床板下、棉靴裡、收起來大氅的側兜裡。剩下的一千兩,我足足包了四層,放進匣子裡,連夜在桂花樹下挖了個坑,埋了進去。
今日的不愉快全部被巨大的喜悅沖散了,像是做夢一般,整個人飄飄忽忽,如在雲端,一夜都沒睡著。
天將明時,隱隱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在院子裡養豬,不知怎麼,幾十頭肥碩的豬全都變成了金豬,我在夢裡抱著金肥豬笑得合不攏嘴。
第二天早上,口水流了一枕巾。
正神遊時,小桃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叫我:「不好了,小姐,柳朝明譴媒婆來提親了。」
驚慌失措跑到前廳,柳朝明穿了一身簇新的淺灰色綢緞衣裳,垂著頭站在廊下,連前廳都沒能進去。
章錦燦厲聲訓斥道:「別以為你中了舉就能高攀上我家了,章秋荷再不濟也是太傅府的庶女,你是什麼家世,我爹怎麼可能將章秋荷嫁給你。更何況,你之前還誘拐了她,你有什麼臉面再上門求娶?章秋荷才看不上你這樣的人呢,你死了這條心吧,趕緊帶上媒婆走吧,真是不害臊呀。」
「燦燦,休要胡言亂語,回自己房間去。」大娘子捏著帕子,帶著丫鬟緩緩上前了。
「本來就是嘛。他中了舉又怎麼樣,之前還不是我們家的僕人,即便章秋荷除了皮囊一無是處,那也不是他能高攀得上的呀?」
「快給我下去,此番做派成何體統。」大娘子鎖著眉頭呵斥,章錦燦跺著腳跑走了。
我隱在角落,看見大娘子沉著臉說了些什麼,柳朝明垂著頭一言不發。
我沒見他穿過這麼體面的衣裳,綢緞做的衣服上還繡著大片大片的竹葉,隻是下擺有些短了,看起來並不是太合身。
他生得白凈高瘦,身上有一種文弱斯文氣質,相貌也談不上俊美無儔,隻是眉清目秀。
此時他那雙圓圓的杏眼裡水光閃動,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地摸著袍子,輕輕地扯著,揪著,將袍子揪起來一個鼓包又放下去,揪起來又放下去。
大娘子帶著丫鬟走了,他站在廊下仰頭望了望天,不知過了多久,久到我以為時間就此停滯,他帶著媒婆轉身離開了。
我躲在角落,沒出去見他。
15
午間過後下起了小雨,我撐著傘匆匆到了如意樓,跟著姑娘們閑撥琵琶。
素離身邊的伙計將我叫了出去。
素離神態自若地飲著茶水,見我到來,將杯盞往桌上一扣,淡淡掃我一眼譏諷道:「你當我這裡是什麼地方,章二小姐。」
心頭咯噔一下,我實在不知如何開口。
見我不說話,她沒了耐心,將那紙字據啪地拍在桌上:「違約金一百兩,章二小姐付了這錢,我們算是兩清了。」
她嘴角都緊緊抿著,壓抑著怒容,明顯是覺得我耍了她。
「素離姐姐,我還想在這,別讓我走行嗎?」
「我說章二小姐,您當咱們這裡是什麼地方,多少吃不起飯的漂亮姑娘以此謀生呢,您來我這兒算怎麼回事,體驗生活?您就行行好吧,別在這攪和了。章家是什麼人家,我們哪裡能惹得起,你若是在這丟了章府的面子,我的生意也沒法做了。」
「姐姐,你既知曉我是二小姐,便知我不是什麼金枝玉葉,您當日一眼斷定我非富貴人家的姑娘,絕非是你看錯了眼。
但凡我在府裡好過些,我也不會來這......」
昨夜方知曉暴富的滋味,怎能今日就將暴富之路斷送了,再要賠進去一百兩,我不是虧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