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淮識很快就意識到了不對:“將軍,這些援軍中有不少武功高強的刺客,定然都是衝著你來的。”
顧扶洲無奈嘆道:“他們為了要我的命也太拼了吧。”
“還請將軍寸步不離我左右,我不會讓西夏刺客有機會接近將軍。”沈淮識話剛說完,眉頭突然皺得更緊,他低頭看了眼自己先前受傷的地方,很快又抬起頭,集中精力應敵。
大瑜軍且戰且退,好不容易將他們引入葫蘆口,卻遲遲等不到伏兵出手。
“怎麼回事?”副將殺完一圈回到顧扶洲跟前,“武將軍他人呢?!”
顧扶洲臉色凝重,看了看左右兩邊的雪山,終於忍不住爆了粗口:“操。”
“是雪崩。”沈淮識低聲道,“武將軍被雪崩拖住了。”
不僅是他們,其他人也在焦慮伏兵為何不在。然而刀劍無眼,片刻的分心就能要了他們的性命。
“有點倒霉啊兄弟們。不過沒關系,武攸遠肯定在想辦法趕來,我們等他便是了。”顧扶洲忽而一笑,笑得肆意又張揚,“江山如畫,美人多嬌——若是死在這裡,未免太可惜了。”
說罷,顧扶洲一把奪過副將的弓箭,對著敵軍一員大將,拉弓搭箭一氣呵成。
箭矢如流星一般飛出,他們看不到箭的終點。但這一箭仿若一個信號,將士們應聲而起,不再糾結伏兵何在,奮力廝殺,能多殺一個是一個。
為了讓敵軍以為自己能夠一戰,顧扶洲所帶不過三千鐵騎,沒有了武攸遠的伏兵,他們人數大大佔劣,但無人因此退縮。他們相信伏兵會到,他們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撐下去。
一向在後方運籌帷幄的顧扶洲第一次真正站在了戰場上。青雲九州槍沉寂三年後再現封鋒芒,不就是殺人麼,他已經學會了。
這一場廝殺從天黑到天明,從大雪到雪停,從浩浩蕩蕩到橫屍遍野。擋在顧扶洲前方的鐵騎一個接著一個地倒下,三千鐵騎,最後所剩不過三十。
顧扶洲的小白已經死在了箭雨中,他和剩下的步兵一樣,一身鐵衣,一杆長槍,對陣敵軍剩下的數百人。但沒關系,馬上——馬上武攸遠就要來了。
再等等,再等等。
Advertisement
突然,沈淮羽瞟見一個如鬼魅般的身影無聲無息地靠來過來,他果斷踏了出去,用匕首替對方封了喉。
他輕功用得太急,牽扯到舊傷,短暫地停了停。就在這極短的一瞬間,一支冷箭從他身後飛出,直指顧扶洲。
沈淮識大喊:“將軍!”
顧扶洲聽到沈淮識的喊聲,卻沒停下揮槍替一個小兵擋住尖刀的動作。
一陣劇痛襲來,顧扶洲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就看見沈淮識臉色煞白地朝自己奔來。他這才緩緩低下頭,看著插入胸口的箭矢,後知後覺地扯了扯嘴角。
沒有人能百戰百勝,他靠運氣贏了這麼多場,終究還是要輸給運氣。
緊接著,第二支,第三支……無處支箭從四面八方飛向顧扶洲。
青雲九州槍重重地插在雪地中,支撐著主人沒有跪下,直至沈淮識趕來,扶住了搖搖欲墜的顧扶洲。
顧扶洲常年遊刃有餘的臉上,終於流露出了一絲恐懼。
他恐懼的不是死亡。他死過兩次,他有經驗。死對他來說,沒什麼可怕的。
他恐懼的是,林清羽面臨他的死亡。
這份恐懼甚至蓋過了身體的痛苦。抱歉了,他始終不是真正的護國大將軍,也不是什麼大英雄,在這種生死關頭,他隻想著林清羽一個人。
這時,他隱隱約約聽見有人在喊:“雍涼大捷——雍涼大捷!”
“武將軍到了!”
浴血奮戰了一夜的沈淮識總算得以放下長劍。他緊握著顧扶洲的手,他看到顧扶洲笑了聲,說:“好疼啊。”
比之前兩次,還要疼。
沈淮識一身武功,常年徘徊於生死邊緣,卻從來沒有這麼無助過。他恨自己的嘴笨,竟連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
顧扶洲嘴角溢出鮮血,問:“我好像聽見……贏了?”
“對。”沈淮識試圖擠出一個笑容,“贏了,我們贏了。”
“那,是不是可以救我了?我……我不能死的。”顧扶洲靠在沈淮識身上,眼睛越睜越大,近乎是狼狽地哀求,“他還在等我,我給他寫了保證書,我不能騙他……別讓我死,他會哭的。”
沈淮識已然泣不成聲:“我會救你,將軍。你撐住,胡大夫肯定有辦法,我帶你去找他。”
隱約聽到“大夫”兩個字,顧扶洲嘴角微微揚起。他還想說什麼,忽然“唔”地一聲,嘔出一大口鮮血,即使有沈淮識攙扶,他也支撐不住了,身體緩緩滑落。
“將軍!”沈淮識跟著跪在雪地中,把顧扶洲抱進懷裡。他用手去捂顧扶洲的傷口,鮮血從他指縫中溢出,源源不斷地流入雪中,綻放出一片冬日盛開的桃林,不合時宜,卻又溫暖如春。
無論他怎麼努力,顧扶洲的血還是越湧越多。
捂不住,止不住,停不住。
顧扶洲的視線漸漸變得模糊,胸口被重重壓著喘不過氣來,每一次呼吸都是撕心裂肺的痛。流出的血仿佛帶走了他的體溫,身體越來越冷,冷得徹骨。
他……又要死了嗎。
他對林清羽說謊了,他要死了,他回不去了。
早知道會是同一場結局,他就不該向林清羽告白,不該吻他,不該弄髒他。他害林清羽傷心了一次,還要害他第二次,他太壞了。
他了解林清羽。林清羽忘不了他的,林清羽也不會做出殉情的傻事。他會活著,冰冰冷冷,失去知覺地活著。
如果……如果林清羽能失憶就好了,忘了這些年,忘了他,或許能活得開心一點。假死藥都有了,失憶藥是不是也能有。
畢竟他的願望是林清羽永遠開心。
從十七歲到現在,一直都是。
嗯……眼睛好重,這種漆黑的暈眩和上次好像。他記得那個時候,林清羽並沒有阻止他閉上眼睛。那這一次,他是不是也可以——
“將軍!”沈淮識哽咽地喊道,“將軍撐住,胡大夫馬上就來了。別閉眼,林太醫——林清羽還在等你!”
顧扶洲驀地睜大眼睛,抓著沈淮識的手也有了力氣。
不能閉眼,他肯定還能被搶救一下。等到大夫來就好了,他們會把他治好的。
忘記了他的林清羽也不會開心。隻有他活著,林清羽才會開心。
所以他不能死……他必須活下來。
在他的努力下,視野重新變得清晰。他看到一束光,穿透雲層的一束光。他輕喃道:“天亮了?”
沈淮識淚流滿面地點頭:“是的,天亮了。”
“太好了。”壞事一般都發生在晚上,黎明總是象徵著希望。他或許是真的要得救了,隻要不閉眼,他就能活下來。
顧扶洲就這樣看著天邊的光束,帶著不甘和眷戀,瞳仁映著光源,一動不動。
“將軍……將軍!”
接著,最後一點亮光也在顧扶洲眼中消失了。往日璀璨如星,總是含著笑意的眸子裡隻剩下無窮的寂靜。
可他仍然睜著眼睛。
——初熹三年初,顧扶洲久等援兵不至,於雍涼城外,萬箭穿心而亡。
第100章
武攸遠帶著伏兵一到,西夏立刻潰不成軍。或者說,西夏在顧扶洲倒下的那一刻已經沒了鬥志。目的達成,西夏立馬撤兵。大瑜鐵騎窮追不舍,一個個都殺紅了眼,生擒主將,降兵盡屠。
一夜過後,山谷間多了一條血河。同一時刻,史沛懸旍於雍涼城牆之上。至此,雍涼這道西北要塞,終於重歸大瑜。
最後一戰,大瑜收復了雍涼城,將元氣大傷的西夏趕至邊疆以北,殺敵數萬,而代價不過是三千鐵騎。這是一次大勝,西北軍營卻絲毫見不到大捷的喜悅。
呼嘯寒風中,白幡懸掛,紙錢飄散,火光映照著每一個人蒼白悲戚的臉龐。武攸遠在顧扶洲靈前跪了一天一夜,一口飯沒吃,一口水沒喝。他緊握著腰間的佩刀,眼中布滿血絲,除了自責,悲憤,更多的是殺意。若不是史沛攔著,他恨不能追到西夏國都,滅一國,以西夏天子之首祭奠大將軍亡靈。
從此刻伊始,這會是他一生所求。
沈淮識換下盔甲,身著勁裝走進帳中。他看著顧扶洲的靈位,喉結滾了滾,強忍著上了三炷香。史沛遞給他一封急報,啞聲道:“有勞沈兄弟了。”
大雪封了回京的路,軍中最快的騎兵也快不過沈淮識。而等沈淮識帶著戰報和顧扶洲的死訊回到京城,將是半月之後的事了。
勤政殿龍案上有關西北的最新奏報所言之事也是半月之前的事。奏本上言,雍涼城防堅固,敵軍堅守不出,西北軍久攻不下;而從廣陽到雍涼的糧道又被大雪堵死,糧草告急,軍心漸亂。
龍案旁的龍椅被挪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太師椅。小松子端著茶走進殿內,見林清羽坐於其上,以手撐額,濃密似羽的長睫在眼睑投下一片青影。
小松子以為林清羽睡著了,特意把腳步放得很輕。皇上“突發疾病”後一直在寢宮養病,再未來過勤政殿。如今林清羽成了勤政殿的半個主子。他以天子之命,在此處批閱奏本,接見王公大臣,商討國家大事,不是首輔更勝首輔。
林清羽如此明目張膽,肆意妄為,挾天子令諸侯,稱其一聲“林賊”都不為過。可一看到滿宮的御林軍和無處不在的鐵騎營,眾人皆是敢怒不敢言。言官見不到天子,隻能去求見太後。太後卻道:“哀家年紀大了,垂簾聽政常有力不從心之時,林太醫能為哀家分憂,這是好事。”
“可林大人始終隻是一個太醫。一個太醫竟能坐朝理政,號令群臣,聞所未聞,實乃我大瑜之恥!”
“你們倒是提醒哀家了。”太後淡道,“依你們看,哀家應當給他一個什麼官職才好呢。”
“……”
自崔斂告老還鄉後,宰相之位虛席以待。有人說,用不了多久,林清羽就不再是林太醫,文武百官要稱他一聲“林相”了。
事情總要有一個循循漸進的過程,從太醫到丞相實在誇張,朝廷總歸還是要點臉面。最後,太後給了林清羽一個正三品太常寺卿的位置。
小松子將茶盞輕放到桌上時,林清羽便睜開了眼睛。小松子以為是自己吵醒了林清羽,忙跪下認罪:“奴才該死,擾了林大人安眠。”
林清羽道:“與你無關,我向來淺眠。起來罷。”
林清羽連日夢魘,精神難免不濟。為了不做噩夢,他已有三夜未眠,隻在白日閉目小憩。幾日熬下來,林清羽清減了一圈,臉上尖瘦得越發明顯。他喝了小松子送來的茶,問:“西北可有消息?”
這已是林清羽一日內問的第三回。小松子搖了搖頭,道:“林大人,西北的奏本才到不久,應該沒那麼快吧。”
林清羽輕聲道:“可是,他以前都是兩三日就給我寫一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