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攸遠道:“當然是按軍法處置!”
江大哥面不改色:“將軍要我的命,我無話可說。但兩日後的攻城,我編在第一排。我想那個時候死,請大將軍成全!”
顧扶洲和武攸遠對視一眼。攻城之時,衝在最前頭的,幾乎不可能活得下來。可每收復一座城,總要有第一個爬上城牆的兵。
小林子應該早就知道了這件事,他不如何意外,隻是控制不住地抽泣了一聲
江大哥自知死期將至,為了不留遺憾,寧願觸犯軍令也要向心上人表明心跡。誰知才親了一下額頭,就被路過的武攸遠抓了個正著。這讓顧扶洲想起了念書時,晚上拿著手電筒去操場上抓早戀的教導主任。
一陣沉默過後,顧扶洲問:“你們叫什麼名字?”
江大哥道:“江時越。”
小林子道:“林、林瀾。”
顧扶洲若有所思,忽而一笑:“那穩了,你們明天肯定死不了。”
江時越驚訝道:“啊?為什麼?”
“因為你們的名字很好聽。在大瑜,名字好聽的人肯定能活很久。”
江時越有些摸不著頭腦,問:“大將軍今夜不殺我了?”
“不殺了,都回去歇息吧。”顧扶洲道,“小林子,戰前最後一天好好陪著你江大哥。十二個時辰,少一時一刻都不是一日。”
江時越大喜過望:“多謝大將軍成全。如果我兩日後能活下來,我就……”
“噓。”顧扶洲食指抵在嘴前,認真囑咐,“出徵前最忌諱說這種話,下次別說了。”
江時越聽不懂大將軍的意思,但大將軍說什麼就是什麼。他又磕了個頭,帶著林瀾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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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遠了,林瀾忍不住問:“江大哥,你剛剛想說什麼?如果你能活下來……”
心上人一問,江時越就把大將軍的告誡拋到了腦後:“如果我能活下來,等仗打完了,我就去你家提親。我聽京城來的兄弟說,京城現在好多人娶男妻,就連咱們大將軍娶的也是一個男美人。”
林瀾含著淚笑了:“真好啊。”
兩日後,大瑜舉兵攻城。無論他們如何叫陣,西夏軍始終堅守不戰。雍涼城防堅固,城門厚重,城牆高至四丈餘。
顧扶洲騎著小黑,史沛和武攸遠分立他左右。雍涼城門他不知看了多少遍,第一次發現它原來這麼高。
大旗獵獵作響,金鉦戰鼓齊鳴,主將一聲令下,將士振臂高呼,兵鋒所向,直取雍涼。
幾乎是同一時刻,城頭之上萬箭齊發,箭雨傾瀉而來,衝在最前頭的步兵掙扎著倒下,後頭推著衝車的車兵踩著前人的屍體,緊接而上,又被第二波箭雨擊倒,屍體湮沒在洶湧人潮之中。
等他們終於在城下架好了雲梯,迎接他們的又是從高處滾落的巨石。
這日過後,顧扶洲再未見過江時越。他隻見到了獨自在角落裡,一邊啃著饅頭,一邊無聲落淚的林瀾。再兩日,他竟是連林瀾也見不到了。
一連數日,雍涼城久攻不下,軍中士氣大減,糧草也逐漸見了底。軍營裡,隨處可見痛苦呻吟的傷兵。攻城以來,胡吉已經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有合眼,可傷兵還是越來越多,源源不斷。
“攻城,尤其是攻雍涼這種大城,什麼情況都是正常的。想當年,太祖皇帝攻洛陽城,用時整整一年零八個月,最後也還是攻下來了!”武攸遠不斷鼓勵著眾人,“敵軍的箭和巨石,總有用完的一日,我們隻要撐住,破城指日可待!”
顧扶洲語氣疲憊:“我從未懷疑我們能攻下雍涼。問題是,鬼帥也沒有懷疑,他知道自己守不住雍涼。”
武攸遠問:“他知道守不住,為何不趁早開城獻降,還在這負隅頑抗?”
“既然雍涼早晚要丟,我若是他,就會讓雍涼丟的有價值。”
史沛問:“大將軍說的價值是?”
“大瑜的兵馬錢糧,攻城器械,亦或是……我。”顧扶洲雲淡風輕道,“對西夏來說,沒什麼比顧扶洲的命更有價值了。在敵軍看來,雍涼久攻不下,大瑜面臨糧草短缺的困境,暫時撤兵在情理之中。若我佯裝撤軍,引敵軍出城埋伏。即便鬼帥知道這是計謀,也會願者上鉤——反正雍涼要丟,破城後他們定然難逃一死。倘若能讓斬了他們儲君的大將和他們同歸於盡,豈不快哉。”
幾人面面相覷,史沛道:“將軍是要……以身誘敵?”那最後四個字,在史沛喉間卡了許久才說了出來。
“不可!”武攸遠激動道,“我寧願我們全部戰死,也不能讓大將軍以身犯險!”
顧扶洲“嘖”了聲:“不久前我還說你開竅了來著。”現在看,是開了個寂寞。
“將軍三思。”史沛眉頭緊蹙,“西夏已是強弩之末,堅持不了太久,您何必……”
“你以為我想啊,沒糧了大哥,我們也堅持不了多久。”看到幾人臉上如出一轍的神情,顧扶洲笑了笑,道,“嚴格來說,我也不算是以身犯險——你們過來。”
眾人圍了過去,顧扶洲指著地圖上一點,道:“此處地勢宛若一個葫蘆口,到時我把敵軍引到這裡,武攸遠再帶一千鐵騎從另一個山口殺出,形成關門打狗之勢,敵軍便是插翅也難飛了。”
史沛沉思許久,道:“可是,萬一有萬一……將軍,若是要誘敵,我願替將軍!”
“你的勇氣值得認可,但恕我直言,你的命對西夏價值不大,不足以讓他們拼死一搏。不用擔心,我相信攸遠會來救我,”顧扶洲站在斑駁的光影裡,笑道,“攸遠,你願意被我相信嗎?”
武攸遠喉結滾了滾:“將軍……”
“我和將軍一起去。”沈淮識道,“我答應了林太醫,我會護將軍周全。”
顧扶洲想了想,道:“你可以去,前提是胡吉認為你的身體足夠上戰場。”
沈淮識立刻道:“我可以。”
接下來兩日,大瑜攻城之勢漸微,西夏得以短暫喘息。
既是要佯作撤兵,自然不能在白天光明正大的撤。西夏鬼帥意指顧扶洲,沒有探到顧扶洲的身影,斷不會輕舉妄動。顧扶洲命部下帶著包裹兵分三路而出,由他率領其中一支,前往事先商議好的葫蘆口。
顧扶洲騎上小黑,盯著茫茫夜色,忽然發現自己心跳得有些快:“完了。”
沈淮識跟在他身後,忙問:“怎麼了,將軍?”
“沒事。”顧扶洲輕笑了聲,“我隻是有點……”
隻是有點怕。
可他現在是顧扶洲,是戰無不勝的大將軍,是大瑜家喻戶曉的戰神。顧扶洲是不會怕的,所以他不能怕,至少在這些信任他的將士們面前,他不能怕。
他想到了林清羽。
如果林清羽在就好了。如果老婆在身邊,他就可以抱著他的腰,肆無忌憚地撒嬌抱怨。他好累,每天都擔心得睡不著。他一點都不想領兵,一點都不想打仗,他隻想當一條鹹魚,一隻終日黏著林清羽的鹹魚。
可他是顧扶洲,顧扶洲應該威嚴屹立,橫槍立馬,意氣風發。他已經很努力去做了,但願他沒有讓他的將士們失望。
顧扶洲深吸一口氣,安慰自己:“沒什麼可怕的,我都計劃好了。”他聽見自己說,“我一點都不怕。”
第99章
顧扶洲行至轅門時,天上下起了小雪。這無疑是他最安靜的一次出徵,沒有金鉦戰鼓,沒有振臂高呼,甚至連旌旗飄揚的聲音都沒有——落雪成霜,旌旗冰凍而止,早已飄不動了。
顧扶洲一行人走得低調,無人相送。史沛和武攸遠各率大軍,前者攻城,後者設伏,剩下一員大將守營。
他們依照既定的路線,朝涿縣騎馬慢行,在雪地留下一行馬蹄的印跡。
一個副將道:“好安靜啊,安靜得我都不習慣了。”
顧扶洲隨口道:“淮識應該很習慣這種安靜。”
“對哦,沈兄弟可是暗衛出生,想必以前都是晝伏夜出的。”
沈淮識淺笑著點頭。副將又問:“那你在夜裡是不是能看得很遠,很清楚?”
“是,夜中視物是暗衛必須會的技能。”
“可惜敵軍沒這麼好的眼睛。”顧扶洲道,“讓大家把火把點著。若西夏來了援軍,最好能把他們一塊引來。”
寂夜中,迂回曲折的山路上亮起一盞盞“明燈”,似乎是在昭告敵軍他們所在之處。隻要稍微有點腦子就能看出他們是有意引之,可被困孤城多日的西夏軍明知是陷阱,也不得不往裡面跳。
隻因為陷阱裡有顧扶洲,那個斬殺了他們一位儲君,數十位大將,無數西夏士卒的大瑜戰神。與其餓死,或是破城後被俘,不如拼死一戰,拉著顧扶洲共下地獄。趙明威已經死了,顧扶洲一死,大瑜軍中再無大將能阻止西夏佔領中原的宏圖大業。
顧扶洲領兵到了葫蘆口,周遭仍沒有什麼動靜。而越是安靜,越意味著危險將至。雪有變大之勢,紛紛揚揚地落滿弓刀。
不多時,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踏得大地都在輕顫,光是聽這震耳欲聾的動靜,就知對方來了多少人。
副將不由驚道:“他們怎麼還有這麼多人。難道,他們不留人守城了嗎?”
顧扶洲倒不意外:“既然知道守不住,何必再守。”
鬼帥不愧是鬼帥,竟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如此之數的鐵騎帶出雍涼。相信此時,史沛已經趁著敵軍出城之際,攻入城中。這裡的敵軍越多,留守雍涼的敵軍就越少。
“別慌,”顧扶洲安撫眾人,“就算是他們傾巢而出,也不會是我們的對手。他們最好是一起來了,省得我們還要花時間追趕殘兵。”
馬蹄聲越來越近,舉目望去,但見黑色的鐵騎如洪水般湧來,掀起陣陣雪沫。緊接著,喊殺聲四起,刀劍在月光之下泛著冷冽的寒光。
沈淮識道:“大將軍切莫輕敵,這些人顯然都是死士。一旦連死都不怕了,什麼都能做得出來。”
顧扶洲點點頭,勒緊韁繩,道:“傳令下去,且戰且進,將他們往葫蘆口引。”
寒風瀟瀟,如泣如訴,山谷間充斥著兵刃相接的刺耳聲響,鼻腔裡是濃鬱的血腥味。白刃夾雜著鮮血濺出,血紅幾乎遮天蔽日,天地之間仿佛隻剩下這一種顏色。
敵軍被他們引至葫蘆口時,忽然一陣地動山搖,比方才的動靜要強烈十倍。副將大喜:“一定是武將軍帶著伏兵——”
沈淮識盯著遠方,低聲道:“不對,是——”
話音戛然而止,副將瞪大眼睛,臉上的笑容被震驚所取代:“是西夏,是西夏的援軍到了!”
馬蹄聲發出轟隆隆的巨響,比方才的動靜強烈數倍,震得山上雪塵滾落,掀起數丈高的雪浪。
“這是好事。”顧扶洲故作輕松,“西夏援軍到了我們這裡,證明雍涼是安全的。援軍長途跋涉,而我們以逸待勞,不說能一打五吧,一打二還是沒問題的。”
看顧扶洲如此淡定,其他人懸著的心也落了下來。副將高喊道:“兄弟們往裡衝,武將軍就在葫蘆裡等我們!”
顧扶洲所料不錯,西夏援軍來得匆忙,已在冰天雪地中奔襲百裡,體力折損了一大半。明知勝算不大,他們還是要來。
他們想的不是打贏這場仗,也不是守住雍涼城。他們隻要顧扶洲的命,即便是用數萬西夏士卒的性命去換顧扶洲的人頭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