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不是說西北正在緊要關頭麼,顧大將軍定然是太忙了。”
再忙也不能不回他的家書。
一個太監進來稟告:“林大人,皇上請您過去一趟。”
林清羽淡道:“知道了。”
勤政殿宮變之後,蕭玠被他軟禁於寢宮。最開始,蕭玠一日都沒消停後,每日都要見他,見到他之後無非是詢問奚容的情況,求他放奚容一條生路。後來,他給蕭玠用了一些藥,蕭玠才安靜了一段時日。
平心而論,他待蕭玠不薄,非但沒要他的命,還好吃好喝地把他供在宮中。除了沒有自由,蕭玠還是那個不理朝政的天子。
到了皇帝寢宮,林清羽看到蕭玠披頭散發地站在桌前,手中拿著一支筆,似乎是剛寫完什麼。
林清羽道:“皇上。”
“你來了。”蕭玠雙眼空洞,“拿去,我的退位詔書。”
兩個太監抬上一把椅子,林清羽坐了下來,問:“皇上這是何意。”
蕭玠麻木道:“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
林清羽整理著衣擺,道:“我若想要此物,何必等到現在。”
“我求求你把它拿走!”蕭玠忽然變得歇斯底裡,“我根本不想當皇帝,為什麼你要硬塞給我?”
如果他沒當這個皇帝,他現在肯定還在王府裡,和阿容在一起,每日最大的煩惱不過是下一頓要吃什麼。如果他沒當這個皇帝,他們就不用管西北的事情,更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是林清羽把他推到這個位置的,一切都是林清羽的錯。
林清羽輕笑一聲:“我塞給你的?從始至終,我逼過你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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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玠嘴唇顫抖著:“是你找到我,說……”
林清羽打斷:“我找的是奚容,和我共謀大事的也是奚容。敢問皇上,我可曾有過一次和你說過爭儲之事?”
蕭玠一震,怔怔地抬起頭來。
“你不是被我推上皇位的,你是被你的阿容推上皇位的。”林清羽殘忍道,“你們今日所得,都乃咎由自取。當日,你們二人隻要有一人對我說‘不’,這皇位就輪不到你來坐。”
蕭玠睜著眼睛,不知將他的話聽進去了幾分:“不是這樣的。如果沒有你,我和阿容就會好好的。”
林清羽懶得再在他身上浪費時間。“既然皇上已經決心退位,”他給小松子遞去眼神,小松子便上前收起詔書,“那我收下便是。不過,我話說在前面,無論你是不是皇帝,都救不了奚容。”
蕭玠眼眶中蓄著眼淚滾落:“你讓我見他一面,讓我陪著他……”
林清羽冷嗤一聲,給出的答案不言而喻。
“你要殺了他,連這點要求都不能答應嗎?”
“不能。”林清羽冷冷道,“我和我夫君尚且天各一方,你們憑什麼。”
蕭玠自請退位後,被林清羽幽禁於晉陽園,永世不得出。至此,先帝的血脈隻剩下淮王蕭璃一人。遠在封地的幾位老王爺頻頻上奏,說是想到京城給太後請安拜年。其究竟意欲何圖,眾人心知肚明。
這時,高深莫測的國師又搬出了天象之說:尾宿九星,嫡子居正,可魂歸故體,一統江山。
大瑜本就有立嫡一說,不少老臣看重血脈的純正,聽國師的意思是,淮王登基後失魂之症或可痊愈,反對之聲小了一半。最關鍵的是,他們的反對根本沒用。軍中是林清羽的人,前朝多是溫太後的人,除非皇位上坐著的是自己的兒子,否則溫太後廢了一個,還能廢另一個。
如今的情況,江山還能姓蕭,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
蕭璃登基那日,林清羽親手替他戴上冕旒。十七歲的少年乖乖地任他擺布,精致的眉眼擋在玉旒後頭。冕旒又沉又重,蕭璃一直試圖把它取下來,被林清羽阻止:“別動。”
蕭璃便聽話地放下了手。
“走罷。”
這次的登基大典,林清羽終於不用跪著了。他牽著蕭璃的手,從百官身邊走過,踏過長階,一步步走向紫宸殿,一步步走向權力的巔峰。
他站在明堂之上,俯視眾生,看著文武百官,王公大臣俯首叩頭,高呼“吾皇萬歲”。在他身側,身著玄色龍袍的天子坐在龍椅上,神情呆滯,面無表情。隻有在偶然對上他的目光時,會綻放出傾城笑顏。
蕭璃登基後,由慈安宮搬進了興慶宮。心智隻有三四歲的少年離開了母後,由秀嬌嬤嬤伺候著在寢宮入睡。
而林清羽忙完登基大典,勤政殿還有一堆事等著他去處理。深夜,勤政殿內燈火通明。半夜過去,案頭的奏本仍舊堆積如山。困意襲來,林清羽正想著給自己開一劑提神的湯藥,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個聲音:“林大夫怎麼在這裡睡著了。”
林清羽陡然愣住,緩緩轉過了身,對上了一雙璀璨的眼睛。那雙眼睛含著笑意,眼下還有一層明顯的臥蠶。
——是夢?
宮燈之下,少年容顏俊美,眉目張揚,仿若清風朗月,相比三年前的相見,又多了幾分華韻內斂。他留著一頭幹淨利落的短發,上身著寬松短袖之衣,上頭印著奇怪的符號;下身著黑色長褲,沒有衣擺的遮擋,兩條腿顯得極是筆直修長。
這是他第二次與少年相見。
少年朝他走來,靠坐在龍案上,低頭笑看著他:“好久不見,清羽。”
林清羽張開雙唇:“……江醒?”
江醒嘴角揚起:“你果然早就知道了我的名字。”
心口像是被掐住了,林清羽拒絕去想突如其來的劇痛是因為什麼。他逃避般地低下頭,不去看少年,慌亂喃喃:“為什麼……為什麼我會夢見你。”
江醒卻捧起他的臉頰,笑道:“當然是因為你想我了,寶貝。”
林清羽抬眸看著江醒,一動不動地看著他。他的眼圈沒有紅,他也感覺不到眼中有任何的酸澀之感。一行清淚從眼角滑落到江醒手上的時候,林清羽自己都不知道。
第101章
陸晚丞病逝的時候,林清羽沒有哭;江醒回來的時候,他也沒有哭;送別顧扶洲的時候,他依舊沒有哭。而今久別重逢,魂魄入夢之時,他哭了。
夢中的一切都那麼真實,真實到江醒仍然能感覺到胸膛裡跳動的心髒。空曠寂寥的宮殿,桌案上的奏本,縈繞的墨香,搖曳的燈火。林清羽眼淚一滴一滴地落下,像是打在了他心上。
他見過林清羽紅著眼圈忍淚的模樣,卻從沒見過他像這樣,沒有蹙眉,沒有哽咽,隻是望著他,無聲落淚。
江醒身體裡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比病衰而亡,劇毒纏身,萬箭穿心還要痛。
太痛了,痛到他想哭。
但他不能。他要是也哭了,誰去哄林清羽。他不能在林清羽面前哭,那樣一點都不帥。
江醒忍淚而笑:“寶貝怎麼了?好不容易見一面,怎麼哭了。是不喜歡我本來的模樣?”
林清羽不言不語地看著他。良久,在他手心裡搖了搖頭。
幹淨修長的指尖拭去林清羽的眼淚,江醒道:“能用自己原來的樣子見你,我很開心。我希望,你也能開心一點。”
最後一次見面了,他不想讓林清羽難過。
林清羽像是明白了他的心意,又像是在竭力說服自己,愣愣道:“你回來,是因為我想你了?”
“對啊。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江醒語氣輕軟,“你想我,自然就夢見我了。”
……可為什麼來的不是顧扶洲,是你。
他曾經那麼努力回憶江醒的模樣,卻什麼都想不起來。眼前的少年如此鮮活,瞳仁中映著他的身影,捧著他臉頰的掌心溫熱,每一處細節都完美得恰到好處。
那個問題,林清羽始終沒有問出口。仿佛他隻要不問,不去想,這就隻是一場再尋常不過的夢境。
林清羽抬起手,輕顫地去觸碰少年的眉心。少年主動抓住他的手,放在唇邊親了一口。
林清羽輕聲道:“你和三年前,似乎沒什麼變化。”
他把林清羽哄好了。或者說,林清羽把自己哄好了。
江醒喉頭微動:“在夢裡,人總是長不大的。”他又是一笑,“怎麼,你以前嫌我老,現在又要嫌我小了?別忘了,我隻比你小一歲。”
林清羽笑了,笑得支離破碎,卻又明豔動人:“你果然還是最喜歡自己的樣子。”
“當然。陸晚丞太嬌弱,顧扶洲過於強壯,都不適合我。”
“我會記住的。”林清羽目光牢牢鎖著他,“記住你初始的模樣。”
江醒卻道:“不用,忘了也挺好。”
“不好,一點都不好!”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林清羽突然變得無比慌張,“我要記住,我不想忘掉,你別讓我忘掉……”
江醒何時見過林清羽這般無助,他連忙把人抱進懷裡哄:“不會忘的。寶貝過目不忘,超厲害的。”
“可是上一次,上一次我就忘了。”林清羽臉頰貼著少年的胸口,拼命忍耐洶湧的情緒。江醒希望他能開心一點,他不能再哭了。
江醒隻好騙他:“那是因為我上次待得不夠久。這次我會待很久的。”
林清羽抓著江醒的上衣,衣料的觸感是他從未感受過的柔軟。少年的氣息純淨清爽,將他全然包裹著。
無論江醒用的是誰的身體,他都不會介意。隻要內裡是江醒,他就會心動,就會喜歡。但他同樣無法否認,此世之中,唯有江醒本人的容顏,能讓他一眼驚豔。
回到自己身體裡的江公子,才是完整的江醒。
林清羽問:“很久……是多久?”
江醒沉默須臾,道:“我們至少還有一個晚上的時間,足夠彌補上次我們沒有完成的約會。”
上次的約會……?
林清羽心中一陣刺痛:“一日十二個時辰的約會,少一時一刻都不是一日。”
江醒笑道:“原來你還記得。”
他記得,他當然記得。那一日,他沒有和江醒完成這個約會,他以為日後還有很多機會,他以為時間還有很多……他真的這麼以為。
“等你回來,”林清羽自欺欺人地固執著,“等你從西北回來,我什麼都不管了。我要把你關起來,時時刻刻看著你,你哪都去不了,一日十二個時辰隻能和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