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你夫妻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並沒有騙你的必要。」
薛要依舊沉默不語,隻微微蹙著眉,不知在想些什麼。
我話已說盡,推門正欲離開,忽然瞥見夜空中如玉盤的明月。
驚覺三日後便是中秋。
邁出去的步子生生收了回來,硬著頭皮對上薛要不耐的目光。
「……還有一事。」
6
一晃便到了中秋夜。
這兩日,薛要依舊忙得腳不沾地,整日不見人影。
前一世,孔太傅便是於中秋之夜突發急病,撒手人寰。
待第二日被發現之時,早已無力回天。
日頭幾乎落下,天邊朦朧浮出一層夜色。
還是不見薛要的蹤影,我心中不免有些著急。
那日雖隱晦地提了一嘴,但薛要的態度始終不明。
若因他不願信我,而造成孔太傅今世的悲劇,那也與我無關了吧!
我雖如此想著,心頭卻止不住地惴惴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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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越發暗了……再不動身,怕是屍體都趕不上熱乎的了。
哎!
我咬了咬牙,拎著早早備好的食盒,快步朝刑部的方向去了。
陰暗潮濕的大牢裏,光線昏暗,透著森森寒意。
我給獄卒塞了些銀兩,很順利地便找到了孔太傅的牢房。
年邁的太傅經歷了牢獄之災,似乎又老了好些。
衣衫襤褸,面色蒼白,鬢發也十分淩亂。
昔日高高在上的太傅,今日卻淪為任人踐踏的階下囚。
這一切卻是拜我父親所賜,我心中不覺泛起些愧意。
見有生人來訪,孔太傅微微一愣,眼神中透出些許戒備。
我急忙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聽說我是薛要之妻,太傅的目光方才漸漸變得柔和。
事情緊急,我開門見山地與孔太傅說明了來意,話裏話外讓他提防趙寧。
孔太傅聽完我的話,思忖了片刻,沉吟道。
「你的意思是,我的學生罔顧人倫,夥同外人做出了謀害親師之事?」
「孟小姐,並非我不信你,你說這話可有證據?」
老爺子的態度已比我想像中的要溫和許多,我松了口氣。
「現在雖沒有,但您若信我,今夜便能見分曉。」
7
不多時,趙寧便提著飯盒匆匆趕來。
他盤腿坐在地上,取出幾碟子菜和一壺酒,欲與太傅對酌。
我忙從暗處現身,快步上前,果斷地打斷了趙寧的動作。
「孟小姐?你這是何意?」
趙寧見我在此,有些詫異。
「趙公子見諒,夫君吩咐我今夜在此看顧好孔太傅,這些吃食我怕是得驗上一驗。」
我別無他法,抬出了薛要的名頭,又虛行了個禮以示抱歉。
趙寧神色間流露出一絲微不可見的慌亂,又迅速地平復下來,狀似無奈地開口。
「無妨,若能讓薛兄安心,驗便驗吧。」
可我取出銀針,在酒菜裏反復驗過幾遍,都不見異常。
「如此,孟小姐方可放心了吧?」
怎會如此,我一定錯漏了某處!
我額間微微沁出了汗,手上動作不肯停歇,好端端的菜都要被我戳爛了。
「罷了,孟小姐,你先回去吧,你的好意老夫心領了。」
孔太傅見我一無所獲卻還不肯罷休,態度也變得冷淡起來,不容置喙地下了逐客令。
趙寧面帶微笑地看著我,眼中隱含得意,做出送客的手勢。
「內子無狀,請老師與趙兄見諒。」
薛要從一處陰暗裏閃身而出,快步上前。
他何時來的?
我側過頭看著幾日未見的他,不由愣住了。
薛要從我手中接過銀針,懸在了一盤花雕魚的上方。
「夫人,你漏了這處。」
「……這盤魚我驗過了的,並無不妥。」
薛要唇角微勾,手起針落,銀針穩穩地立在了魚眼之中。
銀針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漆黑。
趙寧的雙眸猛地睜大,臉上驟然沒了半分血色。
「將人帶下去,好生審問。」
薛要死死盯著趙寧,目光冷峻駭人,一字一字地道。
一隊人馬魚貫而出,將癱軟在地的趙寧拖入了黑暗之中。
不見天光的牢籠裏,薛要負手而立,神情冰冷。
渾身透著沖天的煞氣,宛若閻羅再世。
8
趙寧是個軟骨頭,未受過幾道刑,便將罪行全盤託出。
孔太傅府上的謀逆之物,是他放的。
花雕魚目中的毒,也是他下的。
隻有他師兄弟幾人知道,孔太傅素來愛食魚目。
趙寧早已上了三皇子那艘賊船,薛要他們卻被舊時情誼所蔽,從未懷疑過他。
這一世,孔太傅的冤屈終於得以昭雪,改寫了含恨而終的命運。
薛要對我的態度也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
一改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風格。
日日回來用飯,夜裏也宿在臥房。
幾次他欲伸手抱我,我都以困倦為由躲開了去。
雖然理智上知道不該,但此前被猜疑的滋味並不好受。
終是有些委屈。
這日太子生辰,薛要到東宮赴宴,遲遲未歸。
我尋思他今夜大概不回來了,便先睡下了。
半夢半醒間,忽覺有人撫著我的腰,一雙大手在我身上遊走。
我猛然驚醒,睡意全無,正要奮力掙脫。
「夫人,是我。」
薛要啞著嗓子,氣息有些不穩。
帶著酒氣地溫熱呼吸噴灑在我耳後,激起陣陣戰慄。
我欲翻身,薛要的手卻緊緊扣著我的腰,輕嘆了口氣。
「我知你還在怨我。」
「太傅一案……我不該無端猜疑你,是我不好。」
「我誤會了你,夫人怨我,也是我該受的。」
薛要將我的身子板正,雙臂撐在我上方,直愣愣地注視著我。
「夫人……能否原諒為夫這一回?」
我本就是個氣性不長的人,惦記的無非就是一個態度而已。
他既已正兒八經地向我道了歉,我又豈是不講理的人。
「你快下來吧……我原諒你就是了。」
我哼聲咕噥了一句,垂下眼眸,試圖避開那如烈火般灼人的目光。
薛要一怔,微涼的指尖捏過我的下巴,俯下身子,兩片溫熱的唇覆了上來。
「夫人真好。」
「我對夫人的誤會已經解開,可夫人對我的……還沒有呢……」
誤會……
什麼誤會?
這話說得我有些摸不著頭腦。
但眼下不容我多想,薛要活像匹餓了多日的狼,狠狠舔舐著我的唇。
這一夜,他不知疲倦地反復索求。
細碎歡愉的呻吟,在漫漫長夜裏漾出無邊春色。
9
薛要身體力行,徹底打消了我的誤會。
翌日醒來,我渾身如散架般,微一動彈便酸痛不已。
薛要正姿態松松,倚在一旁,見我醒了,嘴角不覺上揚。
他將我扯到懷中,邊替我揉腰,邊與我說了一樁秘密。
原來,薛要竟是宣武將軍的孤子。
數十年前,宣武將軍曾為我朝南徵北戰,立下汗馬功勞,也是忠實的太子黨。
當年,如今的皇上還隻是默默無聞的二皇子。
他野心勃勃,韜光養晦多年,最終上演了一出逼宮的戲碼。
在這場宮墻事變中,太子被殺,先皇被囚,太子黨也被趕盡殺絕。
但先皇不忍功臣絕後,暗中派人救下了尚在繈褓中的薛要,託付給一位承過將軍恩情的姓馬的太監。
如此,薛要才撿得一條小命。
「我六歲那年,因不慎沖撞了三皇子,寒冬臘月被罰跪在冰天雪地裏。」
「在我將死之時,太子正巧路過,救了我一命。」
「自那以後,我便決心忠於太子,即便在他最落魄的時候,也不曾動過半分離開的念頭。」
他語調淡然,反復訴說著別人的故事。
前一世,薛要最終獲得無上榮耀,享受無邊榮華。
坊間評薛要其人:「年少眼光卓絕,擅擇明主而侍」。
其中辛酸苦楚卻不為人知。
可如此重要的秘密,怎就這般輕易地告訴我了……
我若是父親的一枚棋子,再將這秘密捅到皇上跟前,薛要還有活路可言嗎?
思及此處,我悄悄瞥了一眼薛要,一臉的欲言又止。
他蹙眉含笑,修長的手撫了撫我的發絲,語調柔軟。
「如你所說,夫妻之間,當以信任為重。」
「今後,我便把我最大的秘密交與你了。」
我默然半晌,望著他溫柔神色,心中如陽春三月般溫暖。
薛要說,前些年,先皇與馬公公先後離世。
如今除他之外,知曉這秘密的隻餘太子與我二人而已。
但知道了這個秘密,自然是要付出代價的……
薛要自知理虧,每日散值後總是笑吟吟地提著榮興齋的桂花糕與我賠罪。
復又再犯。
這幾日,薛要不知從哪兒學了些令人面紅耳赤的新花樣。
想起昨夜薛要興奮得發亮的眸子,我苦笑著搖了搖頭。
不知怎地,自己也像魔怔了一般,竟由他如此胡鬧。
其實也不是沒有抗議過……
隻是每回都禁不住薛要垂著眼睫,軟著聲調,連哄帶騙的央求。
哎。
真乃色令智昏!
我揉了揉手腕,爬起身來想取點藥膏。
眼角掃過地上一處寒光。
是那柄匕首。
大概是昨夜薛要用完它後順手一丟,今日出門匆忙,又忘了帶上。
這把匕首素日裏總被薛要藏於官靴之內,做應急之用。
上一世,太子曾於太後的菊花宴上遇刺,薛要便是用這柄匕首斬殺了刺客,救了太子一命。
對了,昨夜耳鬢廝磨間,薛要似乎提了一嘴今日中午不回來吃飯。
好似……是要參加個宴會?
是了!就是菊花宴!
10
望著窗外逐漸升高的太陽,我的腦子一瞬間變得空白,後背已被冷汗濕透。
若太子就此蒙難……
我不敢細想,手忙腳亂地穿上外衣,又將那匕首藏於腰間,朝萬壽宮快步趕去。
終於在宴會開始之前到了地方。
可宮門前把守的侍衛見我沒有帖子,決意不肯放行。
「兩位大哥可否行個方便,容我進去送點東西。」
「或者……二位替我知會一聲薛少監,我在門口等他也成。」
任憑我磨破了嘴皮子,兩個侍衛也隻擺擺手,面色冷淡,不再理會我。
「逸安,你怎在此?」
來赴宴的父親立在我面前,面上陰霾沉沉,兩道目光審視般地掃過我的臉龐。
我心知不妥,但還是一咬牙,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向他行了個禮。
「女兒有要事來尋薛爺,能否請父親替我告知他一聲,我在此處等他。」
「荒唐!此處豈是你該來的地方,還不快回去!」
父親聞言後眉頭緊鎖,低斥一聲後便大步離開。
正如我所想的那樣。
裏頭的人越來越多,再有一刻,便要開宴了。
我心急如焚,額角沁出了細細的汗珠。
「薛家娘子?」
一道顫巍巍的嗓音從身後傳來。
我回身一看,目色微亮,聲音也壓制不住地激動起來。
「孔太傅!」
11
命運的軌跡如上一世一般無二。
宴會上果然發生了刺殺太子事件,也果然是由薛要救下了太子。
幸而遇見了孔太傅,否則這一世……
我萬死難辭其咎。
夜裏,薛要摟著我在床榻上呢喃細語。
「今日若不是你,太子和我多半得折在那些刺客手裏。」
「誰能想到太後身邊的人,竟被換成了死士。」
我輕輕咬了咬唇,心頭一陣後怕。
是我險些害了他。
薛要緊了緊手臂,將下巴抵在我的頭上。
「三皇子那邊似乎有些坐不住了,接下來估計有得忙。」
「不能像前一陣似的常常陪你了,你不許生氣。」
我忙不迭地點點頭。
「本該如此。」
見我附和得如此爽快,薛要微微一怔,頓時有些不稱意起來,語氣也帶上了哀怨的調子。
「我就知道,夫人一點也不稀罕我陪。」
「我何該去忙,反正忙壞了也無人心疼。」
我嘴角一抽,感到一陣頭疼。
這人在外八面威風,賭起氣來怎像個小孩兒似的。
我費心哄了好半天,好話說盡,又配合著玩了些新花樣,他才心滿意足地去睡了。
不過薛要確實沒胡說。
這日後,他又成了那個忙得腳不沾地的薛要。
有時我睡到半夜能發現床上多了個人,有時他也連著幾夜未歸。
兩黨之間已是劍拔弩張,隔三岔五便能聽到哪位臣子又落馬了。
朝堂上風聲鶴唳,空氣都變得緊張了起來。
這樣便好。
橋歸橋,路歸路,讓一切循著前世的軌跡而行。
正當我祈禱萬事順利之時,許久未見的孟逸茹又尋上門來。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