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逸茹已嫁作人婦,滿頭珠翠,眉眼間更添了些刻薄。
「聽說,你如今同那位薛少監處得很不錯?」
她上下打量著我,眼波流轉,語氣裏帶出一絲調侃的意味。
我端起茶盞,吹了吹那幾片漂浮的茶葉尖兒,垂眸不語。
不知她葫蘆裏賣的什麼藥。
「父親說得果真沒錯,但你最好別忘了你是什麼身份。」
孟逸茹臉上笑容消失,聲音也變冷了,將一封信與一個錦囊擲到桌上。
我打開了信封,信箋上是父親的字跡,內容很簡單。
他要我伺機毒殺薛要。
錦囊裏放著一包藥粉,還有我十歲那年送給阿娘的一支簪子。
不過已斷成了兩截。
我心下大亂,攥著簪子的手指微微發白。
孟逸茹盯著我讀完了信,伸手便要來取。
「你看完了便給我吧,我好銷毀了去。」
我忽地回過神來,勉強定了定心神,沉住氣開了口。
「三妹,你放心,此事我自會辦妥,但這錦囊也須得麻煩你先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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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著孟逸茹不解的目光,我斟酌著用詞,一臉真摯。
「一來,薛要最近幾乎未回過家用飯,我沒有機會下手。二來,若薛要在家中出事,頭一個便會查到我身上。」
「你有所不知,自上次刺殺事件發生後,薛要對我防備更甚,每日屋裏來了什麼人,多了什麼東西,他都了若指掌,我怕一個不小心……便會連累了你。」
「後日便是太後壽宴,朝中文武百官及家眷皆會到場。屆時你再將東西給我,我尋個機會放到薛要的吃食之中,必定牽連不到咱們孟府,你看如何?」
孟逸茹遲疑了一會兒,咬著唇細想了想,似乎覺得我說得有些道理。
「那便如此吧。」
我暗暗舒了口氣。
孟府既安排我做這殺人的刃,顯然已把我視為一枚棄子。
我若成功必定難逃一死。
但眼下阿娘仍困在府上,我不得不掣肘於他們。
好在孟逸茹腦子簡單,局面尚有轉圜之地。
眼下最要緊的是同薛要通個氣兒,若今夜他未歸,我明日也須得出門尋他一回。
隻是這樣又怕會引起孟府的警覺。
如此糾結直到深夜,我實在壓不住困意,正欲睡下,卻聽得門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心中驀地一松,薛要回來了!
13
轉眼便到了太後的壽宴。
落座不久,我便瞧見孟逸茹正立在不遠處的一根廊柱旁,朝我頻頻使眼色。
我心頭微跳,深吸了一口氣,持著酒杯朝她走去。
「你怎麼來得這般慢。」
孟逸茹壓低了聲音,略微不滿地斥責,又神色慌亂地瞄了瞄四周,臉上維持著假笑。
「三妹見諒,我這兩日收集了些對薛要不利的證據。」
「事關重大,你一定要親手替我轉交給父親。」
我從懷中摸出一封信,煞有介事地放到孟逸茹手中。
「知道了,你快湊近些,那東西在我袖子裏,仔細別讓人瞧見!」
孟逸茹有些焦急,不斷小聲催促。
見她收了信,我立時抬眸望向薛要,手一抬,擲碎了手中酒杯。
隨著一聲清脆的聲響,幾個侍衛立刻出現,圍住孟逸茹,並迅速從她身上搜到了一袋藥粉和一封信。
薛要不知何時也來到了我身邊,沉聲開口。
「大膽孟逸茹,你竟妄圖謀害當朝太子,如今人贓俱獲,你可知罪?」
孟逸茹瞳孔驟縮,臉色發白,情急之下扯著嗓子辯解。
「我沒想殺太子,我想殺的是——」
意識到險些失言,她立馬噤了聲,不敢抬頭。
忽然,像意識到什麼似的,孟逸茹猛地抬起頭來,死死地盯著我。
「孟逸安,你害我?!」
薛要不動聲色地擋在了我面前。
「來人,把她帶下去,聽候發落。」
那封信被呈到了太後與皇上的桌上,寫信之人令孟逸茹今日伺機給太子下毒。
是孟翡的字跡。
太後被擾了壽宴,心情本就不佳,又見有人欲謀害她嫡孫,一口氣沒上來,險些暈厥過去。
皇上嚇得直喚太醫,又思及孟翡在前朝搬弄的種種是非,心頭怒起。
立時下令將孟翡及其府上相關人等一併拿下,讓刑部細細審問。
孟府終是難逃大廈將傾之命運,甚至比上一世還提前了不少時候。
我因舉報有功,自然不在此列。
誰也不會想到,我自小服侍在阿娘榻前,沒事就愛臨摹字帖打發時間。
而阿娘臥房裏有一口箱子,藏著的全是孟翡年輕時給她寫的書信。
孟翡的一手好字,我仿得惟妙惟肖。
14
幾日後,薛要神秘地說要帶我去一個地方。
馬車顛簸了許久,在胡同裏繞了又繞,最終停在了一處別院前。
遠遠望見樹下籐椅上一個熟悉的身影,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又走近了幾步,我眼眶一熱,立刻邁開了腿,不顧一切地奔了過去。
一把摟住那人,喜極而泣。
「阿娘——」
阿娘怔愣了片刻,眼底慢慢泛出淚花,瘦小的身子緊緊地摟著我,似抱著一個得而復失的珍寶。
此番孟府出事,阿娘也受到牽連,薛要便順便動了些手腳。
讓阿娘因身子不好,永遠「死」於獄中了。
前些日子,我因阿娘的事晝夜難寐,薛要總讓我寬心。
我雖預感阿娘不會有事,卻也沒想到是這樣大的驚喜!
透過眼裏朦朧的霧氣,我望向一旁含笑看我的薛要,心中歡喜,不能自已。
我上一世的氣運怕是都積攢到這一世來了吧。
阿娘領我進了臥房坐下,抓著我的手,凝視著我的眼睛。
「安兒,自從你成親之後,娘日夜都在後悔,擔心這門親事會毀了你。」
「雖然薛要待你很好,但他終究不是尋常男子……」
「你若後悔了,阿娘去求他,去替他當牛作馬,無論如何都讓他放了你去!」
阿娘眼角泛起了紅,聲音發顫卻又十分堅定,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氣。
我鼻頭一酸,忙緊緊回抓住阿娘的手。
「阿娘,您別擔心!我是真心喜歡他,他很好。」
「除了他之外,安兒再不想嫁任何一個人了。」
阿娘雖有些不解,但見我如此堅定,又瞥了一眼院子裏薛要長身玉立的模樣,神情也漸漸變得柔和。
罷了,安兒認定了就好。
回程的馬車上,薛要心情甚好,一路上笑瞇瞇地打量我。
我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正欲問他怎麼了。
忽然一股力量將我扯入他的懷中,耳畔響起語帶調笑的嗓音。
「除我之外,夫人真不想嫁給任何一個人了?」
我心跳一頓,頓時臉緋紅,搖著頭抵死不承認。
薛要湊過來親我,非要我將這句話再說一遍。
我欲掙開了去,他卻拉住我的腕子,翻身將我壓在身下,低低的笑聲溢出唇齒。
「安兒,不老實可是要受罰的。」
車輪滾滾,帷幔輕搖。
胡同裏俱是融融春意。
15
孟府一倒,三皇子失去了一大助力,日益萎靡,太子黨則漸漸放開了手腳。
薛要奔走於前朝後宮,忙著鏟除異己。
太子也在處理國事上顯露出了過人的才能。
皇上因身體抱恙,加之年紀漸長,竟開始沉迷丹藥,整日尋些求仙問道之術。
不過小半年,便龍駕上賓了。
太子順利登基,薛要也如前世一般,成了人人談之色變的九千歲。
隻是他對我,卻一如既往地溫柔。
若遇上薛要心情不好,又有些糟心消息要傳遞,
宮裏那些機靈的小太監眼珠子一轉,便知道拐著彎來求我替他們開口。
這九千歲夫人的身份,竟似比那些誥命夫人還尊貴。
可近來發生了一件事,現下這個身份,已然滿足不了我了。
夜裏,我懷著心事,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
「安兒?」
薛要試探性地喚了一聲,探過身子來看我。
「夫君……」
「嗯?」
「你有想過恢復身份的事嗎?」
我猶豫再三,還是開了口。
薛要認真思考了一下。
「這倒不急,有些事用現在的身份去辦更方便些。」
「夫人急了?不想做太監夫人了,是不是?」
薛要伸手捏了捏我的臉,打趣地說道。
「我倒是不急……」
我揪著被角,期期艾艾,聲音越來越小。
「就怕、就怕寶寶等不得了……」
半晌,薛要猛然坐起,驚喜得將嗓音拔高了八個度。
「什麼?!」
後來好長一段時間裏,宮裏都在傳,九千歲怕是撞了邪。
向來不茍言笑的一個人,竟忽然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
就連審犯人的時候也面帶微笑。
犯人險些嚇得哭出來,連招供都爽快了許多。
聽到這個傳言的時候,我低頭撫了撫日漸隆起的小腹,彎了彎嘴角。
窗外,春光明媚,花開似錦。
一切都很美好,就像這一世的日子一樣。
【全文完】
番外-薛要的夢
薛要恢復身份的這天,皇上大筆一揮,封他為「鎮國公」,並賜給他一座「國公府」。
總算能給夫人和寶寶一個名正言順的家了。
薛要十分高興,在喬遷宴上喝了許多酒。
夜裏,他做了一個夢。
薛要回到了成婚當晚,他記得這晚他未曾回新房,害夫人獨守一夜。
不知怎的,上天竟給他重來一次的機會?
他無視太子目光中的戲謔,大步流星地趕回了住處。
可為何,身披紅衣的竟然是孟逸茹?
薛要渾身僵硬,呼吸也變得困難。
就連孟逸茹在他耳邊罵的那些難聽的話,他都好似聽不見了。
這不對!
他的安兒去哪兒了?
孟逸茹驕縱無禮,心腸惡毒,沒有半分比得上他的安兒。
薛要心下大亂,不知哪裡出了錯。
派人偷偷打聽,方知孟逸安如今仍住在尚書府上,是個不受待見的庶出小姐。
隻是……安兒的阿娘,不知怎的已不在了。
她該有多傷心。
薛要的心一陣陣地發疼。
這世界好像和原來一樣,又好像不一樣了。
孔太傅含冤入獄,中秋夜他擒住了趙寧,卻再不見她慌亂試毒的倩影。
這次,他未處決趙寧,而是以趙寧的家人為質,令趙寧為他所用。
對外則宣稱太傅暴病去世,打消三皇子黨的嫌疑。
其實他藏了私心。
安兒曾說,見過趙寧與孟翡走動。
他便令趙寧繼續與孟翡保持聯系,偶爾告訴自己安兒的狀況。
聽說孟翡打算為安兒結親,自己便三番兩次從中作梗。
他的夫人,怎麼可以嫁與旁人為妻?
這一次,薛要發了狠地打壓三皇子一脈,大小錯處,揪住了就不鬆口,如瘋狗一般。
狠戾無情,兇名在外。
太子勸他不必如此,過猶不及,不妨徐徐圖之。
可是,他總覺得,不快一點,安兒就不會等著他了。
太後壽宴到了。
薛要撫了撫那柄匕首,想到那條被他割斷的腰帶。
閉了閉眼,心中一陣鈍痛。
天知道他有多想她。
有一回,他去榮興齋買了她最愛的桂花糕。
也不知道她怎麼會愛吃這甜甜糯糯的東西。
他吃了一口,分明是苦的。
但他還是時不時地就去買點回來,擱在屋裏子。
萬一哪天,她就出現了呢。
後來,三皇子敗了,孟府也覆滅了。
太子要將孟府滿門抄斬。
他心中一緊,忍不住出聲。
「……女眷改流放罷。」
判決那日,他激動萬分。
他原已想好,要親自去接她回來,給她個新身份。
得好好想想,怎麼開口,才不至於嚇到她。
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等待他的是一具冷冰冰的屍體?
士兵押著趙寧過來了。
趙寧面容扭曲,瞪著通紅的眼睛,恨聲道。
「孟翡發現我與你有私,殺了我的妻兒。」
「你也當嘗嘗失去所愛的滋味!」
薛要一顆心不住地往下墜,墜入萬丈深淵。
耳邊一陣轟鳴,整個世界都在天旋地轉。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雙腿重逾千斤,本來輕快無比的步子,一步也邁不開了。
片刻後,他直直栽倒在地。
薛要驚醒在了黑暗裏,他大口大口地吸氣,手撫上胸口,還是痛難自抑。
「夫君?」
身後有熟悉的聲音響起。
薛要渾身一震,轉身一把抱住了睡眼蒙眬的那人,雙臂收緊,似要將她揉入骨血裏。
「……呀,你輕些,當心壓到寶寶!」
薛要又落下淚來,松了鬆手臂,低下頭急切地吻她。
懷裏的人兒雖沒弄清情況,卻也迎合著伸出手臂,送上了柔軟的雙唇。
薛要吻著夫人,偷偷騰出了一隻手,掐了掐自己的大腿。
嘶,不是夢。
他還是那個塵世間最幸福的人。
真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