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有餘悸變為了手足無措。雖然在搬家之前,她告訴過他新家的地址,也猜想他會來看自己,但沒想到就在這個有些特殊的深夜,他就這麼毫無預兆地出現了。
“你回來了?”她打開門,看到他就站在門外,站在黑暗裡。
“剛剛到。”季成陽走進來。
她胡亂應對了兩句,始終在回想,剛才吹頭發的時候,好像忘記用梳子疏通了,應該挺亂的,思緒就這麼超然在頭發是否亂得影響形象的問題上,身體卻已經先行動起來,拿出幹淨的玻璃杯:“要喝水嗎?有咖啡,不過沒有咖啡機,是速溶的,還有橙汁和酸奶。”
如此忙亂。
甚至忘記請他進自己的房間。
季成陽就站在廚房的那個玻璃餐桌旁,漆黑的眼睛裡隻有她。這樣狹小的開放式廚房間,站著如此高瘦的他,顯得擁擠極了。
而他的沉默寡言,讓人更加局促。
紀憶察覺出異樣,輕聲問他:“坐了那麼久的飛機?是不是很累?”
他的聲音有些黯啞:“有一些。”
紀憶忙把他帶進自己的房間,想要拉出椅子讓他坐,馬上又自己否決了,坐在書桌前更不舒服。她指了指床,低聲說:“坐床上吧。”
不知道為什麼,說完這句話,他更安靜了,整個人都靜止在那裡,仿佛像是電影裡被定格的畫面。她心虛地拿著空得玻璃杯,又喃喃了句:“太累就睡一會兒吧,我室友今天不在,我可以睡她房間。”
也不知道季成陽聽沒聽到這句話,總之她說完,就逃離了那個房間。
在廚房整理完,又去陽臺上將下午晾曬的被子拿下來,抱著回到房間,季成陽竟真的和衣而眠,那麼高的一個人,躺在她的加大單人床上,幾乎就佔據了整張床。她的眼睛從裹成團的棉被後露出來,看著他,悄悄走過去,將整團棉被攤開來,蓋在他身上。
動作很輕,怕吵醒他。
在棉被覆上的一刻,他握住了她的手腕。
Advertisement
悄無聲息地,將她拉向自己。
紀憶渾身的血液都開始瘋狂流動,在突如其來的接觸中,迅速敗下陣來。拖鞋掉在床邊,他靠近她的身體,很慢,始終在和心底那微弱的清醒的聲音在對抗著,面前是紀憶近在咫尺的眉,緊閉的眼,微微顫抖的睫毛在告訴他,她也在掙扎抵抗著內心的情緒。
可身體卻忠誠地順從著。
接下來的事情,後來在她的回憶裡,都顯得模糊不堪。
和清晰到每一句話,每一個細節的初吻不同,她說不出這種感覺。整個人的感官都被舊日的觸感和情緒淹沒了,甚至不記得季成陽是如何吻到自己,有沒有說過什麼,或是根本就沒有任何語言,兩個人都似乎被這種失而復得的感覺撞擊的恍惚了。
他離開她的嘴,慢慢地,又吻了吻她的唇角,還有臉,眼睛,鼻梁……
“西西,謝謝你,”季成陽的手臂撐在她身體一側,看著在自己的影子下的姑娘,看著她因短暫缺氧而變得異常紅暈的臉頰,聲音很低,重壓在心口,“謝謝你……原諒我。”
她去摸他的臉,眼淚就在眼眶裡,模糊著視線:“就這一次,以後別再這樣了……”再有一次,她估計就撐不下去了。
她的鼻音濃重,說不出的委屈。
四年多的委屈,很多,多到她能哭上幾天幾夜。
季成陽沉默著,溫柔地吻了吻她的眼睛:“不會,除非我已經死了。”
他從不會說這麼直白的話,她被嚇到了,抓住他的手:“快說,呸呸呸,童言無忌。”季成陽一愣,忍不住地,露出了今晚的第一個笑容。
在紀憶嚴肅緊張的眼神裡,他壓低聲音,順著她重復了那句話。
“快拍下木頭,就拍書架。”她指了指兩人頭頂上方的書架。
季成陽很無奈,拍了拍書架下層。
她抿著嘴,笑著,也覺得如此照著自己說法做的季成陽很毀形象。
……
那晚,兩個人就躺在床上,輕聲聊著天,紀憶像是忽然回到了過去,不厭其煩地給他講著瑣碎的事。她會選擇性跳過難過的事情,比如班長的去世,還有和家人的不愉快等等,講述的都是一些有趣的,貫穿她四年來生活的事情。
“大四的時候,大家都在找工作,我要攢錢讀研究生,就去旅行社找兼職,”紀憶回憶著,告訴他,“那時候人家不肯要我,說我沒經驗,我就說,我可是免試被外交學院研究生錄取的,英文和法語都很棒。”
她從小到大,從沒這麼自誇過,甚至被人偶爾誇獎時,也多半是羞澀地默認。
現在回想起來,果然生活是最能改變人的。
紀憶說完,特意看了看他,輕聲重復:“真的是免試。”
他有些打趣地揭穿她:“是想要我表揚你嗎?”
“……沒有,”她別扭地移開視線,額頭壓下來,抵在他胸前,悶聲說,“比你差遠了。”
季成陽是真的累了。
他的身體遠不如從前,甚至遠不如醫院大廳裡候診的病人。
可他舍不得睡。
他看得出紀憶很開心。
究竟是多久之前了,看到她這樣羞澀的幸福的,滿含期盼地笑著,靠著自己。微微發燙的小身體,就挨在自己身邊,縮在自己身前,毫不掩飾地依戀著自己……
“你沒有比我差,”他低聲,緩慢地說著,“我的西西,從小到大都是最優秀的。”
在這麼漫長的不同尋常的成長歲月裡,仍舊能保持最初的良善,能在一波又一波的逆境裡,走到現在,仍舊能毫不掩飾內心感情,義無反顧,願意相信。
他何德何能,得她如此。
後來他還是先睡著了,紀憶悄悄下床,將燈和房門關上,又輕手輕腳地爬上床,鑽到被子裡,慢慢貼到他的胸前,找了個舒服的姿勢,也睡著了。
深夜,季成陽醒過來。
長期失眠,讓他得了夢魘的惡症。
在那段頻繁行走各國戰區的日子裡,認識很多同行,有看似將自己置身事外的記者,也有重度抑鬱症患者。最初的他,認為這些心理問題對自己都構不成威脅,甚至從這次獲救以後,折磨他的也是身體上的創傷和危險,並非心理問題。
但事實證明,他太高估自己了。
後來他發現,親眼見證了、經歷了屠殺和虐殺,甚至親眼見過好朋友死在自己身邊,這種慘象是不可能被忽略的。噩夢從被救開始,延續至今,到現在,他隻能選擇與這些記憶共存。有時午夜恍惚醒來,周圍不見光,就還會看見那些事情。
懷裡的紀憶不自然地呼吸著,越來越劇烈,甚至還發出細微的壓抑的聲音。
季成陽猜想她在做噩夢,將她拍醒,果然小姑娘醒過來的時候,仍舊不受控制地低聲抽泣著,喘了很久的氣,才慢慢地平復下來。“我做噩夢了。”她小小的、仍有餘悸的聲音,從他胸前的地方傳過來。
“夢見什麼了?”他低聲問。
她搖搖頭,不太願意說。
隻是將手慢慢伸到他腰後,緊緊摟住他。
第九章 時間的長度(1)
翌日,紀憶醒來,時鍾指向下午三點三十六分。
她從棉被裡爬出來,輕手輕腳地下床,想要趁他還沒醒快去洗澡,身邊和衣而睡的季成陽似乎還沒有醒來的徵兆。
在她少年時代的印象裡,從沒見過表現出這種疲倦和虛弱的他……
她洗了個澡,頭發湿湿走出洗手間,在思考是不是要現在把他叫醒吃點東西,還是讓他再多睡會兒,索性到晚飯一起解決了?
她如此想著,就聽見身後有聲響。
同一時間,大門那裡竟然也有聲音,紀憶眼瞅著何菲菲掂著鑰匙走進來:“西藏出事了——”聲音戛然而止,說話的人被從房間裡走出來的季成陽嚇住了。
何菲菲臉上成功出現了驚悚的表情,驚悚之後是發傻、猜想、恍然、尷尬……“季老師啊,真巧……”何菲菲幹笑,“那什麼,我昨晚都沒睡,特別困,你們繼續,我先去睡了。”何菲菲丟下一句話,落荒而逃,掩上自己的房門。
季成陽倒是很坦然。
他昨晚就穿著襯衫和長褲睡在她身邊,睡了整夜,襯衫已經有了些褶皺。不過,他人高,身材也好,撐得起衣服也不會顯得邋遢,反而有些慵懶。頭發還是那麼黑,可是卻比以前軟了很多,剛睡醒還有些亂……
他似乎想對她說什麼,終究沒有選擇在這個時間,這個早晨說出來。
紀憶忽然被同事兼室友撞到這種事,有種尷尬混雜著甜蜜的感覺。她用手,輕輕給他扯平了一些襯衫的褶子,喃喃著說:“昨天應該脫掉衣服睡的……”餘下的話都沒說出來,因為連她自己都察覺出了這話不妥在哪裡。
“是啊,”他低聲笑了一下,“應該脫衣服睡的。”
紀憶知道他是故意的,輕輕咬住下唇,僵硬地轉開話題:“睡這麼久,還累不累了?”
“累,”他繼續笑,“床太小了,長度和寬度都不太適合我睡。估計房東從沒考慮把房子租給男人,尺寸定的這麼小。房間的面積也太小,”他伸手,摸了摸門框上方,“感覺在你的屋子裡走路,總能撞上什麼。”
你那麼高,當然會覺得小……
紀憶倒是很滿意自己的新家,環視四周:“挺好的,我也不需要多大的空間,我東西很少,有個小角落就能放了。”
東西很少,有個小角落就能放了。
相似的的話,她在兩年多前曾想說,可沒說出口。
和所有大四的學生一樣,她在沒得到準確消息能進入外交學院之前,也在努力找工作。面試一個接著一個,從學校裡的各大宣講會到網上招聘,還有面對大學生的大型招聘會,她都沒有放過。那天中午,她和同學從國展的大學生招聘會走出來,接到爸爸的電話。
她和爸爸一直是最疏遠的,一年也說不了幾句話。忽然看到來電號碼,緊張的心砰砰直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要緊的事。很期待電話接起來,能聽到一句最近工作找得怎麼樣,可又很怕接聽……
她記得自己當時看著手機十幾秒,這才鼓起勇氣接起來。
“最近在找工作?”爸爸是很公事公辦的語氣。
“嗯,”她想像身邊的同學一樣,拿起電話給父母就能抱怨,今年找工作的人多,這種大型招聘會特別不靠譜,那些大企業的招聘要七八輪,簡直折磨死人,可掙扎了會兒,還是簡單地說:“我覺得快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