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話,在她腦中始終揮之不去。
下午,她和季暖暖約了時間見面。過年那幾天她一直在安徽,而等她終於回來,暖暖卻回了四川,兩個人時間錯開來這麼久,終於在元宵節之後能有了交集。
她本來想和暖暖約在校外的某個商業中心見面,可暖暖卻堅持來找她。
等季暖暖的車停在了宿舍樓下,先是眼淚汪汪地撲過來給了她一個長達半分鍾後的擁抱,隨後就低頭,用手比了比她的高度,破涕而笑:“你怎麼還這麼矮,下次見你不穿高跟鞋了,我忽然就感受到呵護一個人的感覺。我穿鞋一米八,你……”暖暖看了看她的運動鞋,“一米六有嗎?”
紀憶眼圈剛才被她的擁抱逼紅,馬上就推開她,也被氣得笑了:“幹什麼一見面就嫌棄我矮,我又不嫁你。”
“你不嫁我,可你可能還會嫁我家的人啊,”季暖暖烏溜溜的大眼睛,舍不得離開她,就這麼盯著她感嘆,“可憐我家人這麼好的基因了。”
她知道暖暖暗指的是什麼,避開她的話,問她想去哪裡。
“先把東西都搬上去再說,”季暖暖打開後備箱,“和你說,為了不讓別人打擾我們,我才沒讓別人送我來,所以咱倆沒人徹底幫忙了,做苦力吧。”
後備箱被塞得滿滿當當。
從飲料到水果,甚至還有禮盒裝的營養品。
紀憶被眼前所看到的震撼到了:“……拿這麼多東西啊,吃不完都壞了。”
“不多啊,反正你們宿舍那麼多人呢,當人情給人分也好啊。”季暖暖說著,就把姜黃色的呢子大衣脫下來,挽起袖子,開始催促她搬起來。
兩個人就為了這一後備箱的食物,上上下下折騰了五六趟,幸好宿舍裡還有兩個人,在暖暖熱情的招呼下,都跑下來幫忙,才算徹底搬完。等季暖暖回到車裡,坐上駕駛座,連抬手臂都沒什麼力氣了:“失算了,小西西……我們去近點的地方坐會兒吧。我讓人來幫我開車,載我回去……”
紀憶應了聲,沒有異議。
“要不,我們輪流開也行。”
“啊?我不會開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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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還沒學?”季暖暖奇怪看她,“多方便。”
“學車很貴,我實習的錢一直攢著,等工作了要付房租,”
她低頭系好安全帶,“有闲錢的時候再學吧。”暖暖沒有什麼回聲,就這麼瞅著她,伸手幫她理了理有些亂的劉海,像是小時候一樣的動作:“頭發被吹亂了,都不好看了。”
季暖暖太了解她,有兩個問題,從不會主動追問:
一個是關於她和家裡人的事,另外一個就是她和季成陽的近況。
兩個人整個下午,話題更多的是關於季暖暖,甚至還提到了趙小穎。前者的學業、感情都在紀憶的意料之內,而後者,卻出乎了她的意料。趙小穎在南京畢業後回了北京,找不到什麼理想的工作,竟然忽然做了決定,悶頭在家自學德語,從來沒什麼主見的姑娘這次下了狠心,學了一年半後,成功申請去德國讀書。
“我聽我媽說的時候,真的嚇了一跳,這丫頭太有毅力了,”季暖暖說到這裡,初次對趙小穎表現出了由衷的欽佩,“最讓人佩服的是,這次不是她媽去找,是她自己去找他爸借了錢。我記得小時候,她和她媽提到那個狼心狗肺的爹,都咬牙切齒的。果然啊,真正能改變人的永遠是現實生活。”
“真好。”紀憶由衷感嘆。
隔天,她再次接到趙老師的電話,說服她去面試的事。
紀憶接電話的時候,正在報社的資料室找東西,等電話掛斷,卻像是短暫失憶,忘記自己要找的是什麼了。她站在暗紅色的書架旁,背對著窗口,想了會兒,還是決定問一問季成陽,這件事是否與他有關。
電話撥過去,她不知如何鋪墊,真就直接問了出來。
季成陽也不是一個喜歡鋪墊的人,給了她很肯定的答案:“我能做的不多,等你真的走入社會,能幫到你的地方會越來越少。這次隻是希望你能在就業方面多一個選擇。而且,西西,”季成陽很肯定地告訴她,“一切都是你應得的。公務員考試是你自己去考的,外交學院這種外交部嫡系高校,也是你自己考上的,所有的路你都已經走得很好。”
他在告訴她,她是值得驕傲的。
紀憶聽懂了。
而且她也明白,兩個工作相比較,哪個更有保障,更適合現在自己的狀況。可是她仍舊固執著堅持自己從小到大的想法:“可是,我真的想做記者。”
他意外地安靜著,過了很久,回答她:“選你想要的。”
對話就此告一段落。
誰都沒先說再見。
她以為他會掛斷,季成陽卻忽然問:“在報社,還是在學校?”
“報社。”
“好,工作結束後,等我去接你。”
第七章 何用待從頭(1)
她本打算下午回學校,因為季成陽的這句話,就留在了報社,繼續整理並不急著要的資料。一頁頁舊報紙,被她翻閱的哗哗作響,這些都是很難在網上查閱到的新聞,因為年代久遠,照片和措辭都顯得很有年代感。
不知怎麼回事,看著這些,總能讓她想起很小的時候,坐在客廳沙發上,翻閱爺爺的報紙。《參考消息》、《北京晚報》,她印象最深的就是這兩份報紙的名字。
現在仔細想想,她從沒讀過什麼適齡的東西。
除了繁體版的格林童話。
那是遇到季成陽之前的童年。
遇到他之後,所有的一切都開始和他有關。
時間分秒滑過,快要到五點的時候,有人打電話到資料室,讓紀憶出去一趟,有訪客來找。她很意外,沒想到季成陽提前到了,於是匆匆在借閱登記上籤字,抱著一疊報紙走出去。因為走得急,也沒來得及回辦公室放好報紙,就這麼抱著,去了大廈二層。
這裡是報社員工專門用來休息,或是招待外來訪客的。
她走進去,就碰到好幾個同事和各自的朋友,招呼著,走過玻璃門,腳步猛地頓住。
不止她是如此反應,基本進出的人,都會在看到身穿軍裝的人時,腳步停一停。紀憶不太敢過去,腦子裡白茫茫的,愣愣地杵在門口。
直到,坐著的兩個人看到她。
三叔微微點頭,對她招手。
她這才走過去,將報紙放在玻璃桌上,坐在了三叔對面。
“西西,恭喜你,”三叔看著她,“最近剛才聽說你通過了國家公務員考試,進入外jiao部的面試。”從小到大,她和這個叔叔的交流不多,隻是逢年過節時會見一兩次。乍聽這句恭喜,她不知如何回應,好像隻能說:“謝謝三叔。”
接下來的對話,主要圍繞著這件事展開。
大意是,最近也是有二叔的好友提起,偶然看到面試名單,發現紀憶也在其中。當時聽到這個消息,家裡人都很驚訝,畢竟紀憶自從高中畢業開始就很少回院兒裡,各人所知的近況也不過是她在外國語大學讀書。
細算起來,也是數年前知道的消息了。
紀憶父親和這幾個兄弟並不是一個母親所生,又是唯一個不穿軍裝的,大家自然不親近。從紀憶爺爺那裡來說,老人家也認為,幫著養孫女養到高中畢業已是仁至義盡,總不能讀大學還要老輩人去供,所以這幾年,也默認了她的疏遠。
當然,聽到她近況還算不錯,也都表示很高興。
所以就主動獲知了她的一些近況,按照三叔的話就是,“順路”經過她的是實習單位,來看看她。“你是今年大學畢業?”三叔回憶。
“研究生畢業。”紀憶輕聲糾正。
“哦,很不錯,外交學院。”三叔對這些地方大學並不熟悉,隻是口頭上這麼贊頌了句,其實並不知道外交學院是個什麼學校,“我聽說,你小學同學有好幾個在清華和北大讀研究生,拿到畢業證以後就是副營級。你們這些孩子都很不錯。”
她低頭,喝著自己的礦泉水。
她小學同學大多念的是軍校,那種軍校的定向委培和她完全不是一種教育體制。不過她想,三叔對這些並不會感興趣,也就沒解釋。
很枯燥的談話,維持了半小時。
她忐忑等待著,接下來還有什麼內容,是今日真正的話題。
三叔在準備離開前,終於:“還有,我偶然聽說這件事季家也對你有幫助。你從小到大麻煩了他們不少,如果有什麼困難,還是盡量向家裡人開口,外人終歸是外人。”
紀憶似乎聽懂了,卻又存著僥幸心理。
甚至到現在,她還不知道自己和季成陽究竟算什麼。曾經有過那麼一段不被外人所知的隱秘的感情,被深埋在四年前,然後呢?他忽然歸來,重新進入她的生活,她不舍得避開,就這麼有些自我放任地和他見面,偶爾吃飯。
算不算和好,她都不知道……
就在她仍舊僥幸地,想要給自己找借口,像是小時候回避二嫂的善意提醒一樣應對時,三叔卻很直接地說出了最終要說的:“有些事會造成很差的影響,在我們這種家庭絕不允許發生。你也是個很懂事的孩子,我認為,點到為止就夠了。”
說完,三叔頗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起身離開。
她愣住,不及反應,失措地站起來。
就在門推開時,有個穿著一身黑衣,帶著黑色帽子的高大身影走進來。三人錯身而過,三叔和季成陽卻又都同時停下腳步,認出了彼此。他們本就隻相差三四歲,是同輩人,也算得上是同齡人。
兩家如此交好,年少時在一個大院兒裡也曾有過不少交集。
甚至學生時代,坐過相同的校車,在籃球場上較量過,也在長輩的飯局裡闲談過。
此時突然重逢,又是在這個地方,在和紀憶經過一段暗示性的談話,三叔顯然有些不快,但還是保持著基本禮貌,和季成陽寒暄了兩句,有意提到了他的那場婚姻:“怎麼,不打算在國內補辦一場婚禮?畢竟已經回來了,算是對各位長輩有個交待。”
季成陽說:“私人事情,不必如此麻煩。況且,我已經開始辦理離婚手續。”
三叔很快地看了站在不遠處的紀憶一眼,勉強笑:“好,我先走了,有時間見。”
說完,重重地拍了拍季成陽的肩膀。
季成陽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和她離開報社,正是下班高峰時段,在地下停車場還先後遇到了開車離開的主編和何菲菲。主編是明顯揣著明白當糊塗,嘻嘻哈哈地問季成陽怎麼和日本鬼子似的,“悄悄地進村,打槍地不要”,就這麼把報社新好員工拐走了?
何菲菲倒是見鬼了一樣,不停說著:“季老師好,真是好久不見了,不知道最近老師忙不忙……”眼睛卻滴溜溜轉著,一個勁往紀憶身上跑。等紀憶坐上季成陽的車,很快就收到何菲菲的短信:這怎麼回事兒?明天如實匯報啊!
紀憶心亂如麻,沒有一點力氣應付這種調侃式的追問。
剛才發生的事,仍舊那麼清晰。
那種感覺,像是多年前站在爺爺家的客廳裡,被很多雙眼睛盯著,質問著,懷疑著。眼前的二環路已經擁堵不堪,她隔著車窗,看著窗外那車燈匯聚成的燈海,甚至都忘了問他要帶自己去哪裡,就坐著,左手無意識地擰著自己的右手手指,用了很大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