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笳不作聲,隻輕輕撫摸她的頭發。
如果說,人生是如此痛苦的荊棘路,她會後悔出發嗎?
好像,不會。
還是想看一看,看一看能不能看見北極星。
——
周濂月到家的時候,廚房裡正傳來笑聲。
他換了拖鞋走過去一瞧,南笳、周浠和甄姐三人正坐在廚房的島臺那兒包餃子。
甄姐擀面團,南笳和周浠包。
南笳動作稍快,每次包完一個,就往周浠手裡遞一張餃子皮,再舀一勺餡料放進去,周浠對折捏出花邊,摩挲著放到手邊的大瓷盤中。
她們浴在淺黃的燈光裡,有說有笑。
周濂月晃了一下神。
片刻,轉身進了衣帽間。
周濂月換了身衣服,走進廚房。
周浠已聽見腳步聲,笑說:“哥你回來了。”
周濂月走過去,拍了拍她肩膀,往南笳身邊湊攏一步,伸手撐著島臺的邊沿,往南笳手邊的盤子裡看了一眼。
他輕笑一聲,發表評價:“你怎麼還沒周浠包得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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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又不是給你吃的。”
“那給誰吃?”
周浠在一旁笑,周濂月伸手輕推了她腦袋一下。
餃子包完,南笳和周浠洗了手,回到客廳裡。
甄姐又炒了幾個菜,晚飯開席。
南笳夾了幾個周浠自己包的餃子到她碗裡,“嘗嘗你自己的勞動成果。”
轉頭一看,周濂月正在夾她包的醜餃子。
她盯著周濂月,周濂月也抬眼看她,“怎麼?不給我吃?”
周浠在一旁小聲地:“……你們夠啦。”
吃完飯,周浠又坐了一個多小時便準備回家,周濂月下樓將她送到了車上才折返。
南笳先洗了澡,拿了本書坐到客廳去看。
周濂月洗完澡出來,往客廳裡瞥一眼,她穿著那條白色棉質的睡裙,赤腳踩在地毯上,懶散地撐著沙發扶手。
那單腳白鷺鷥一樣的落地燈灑下月光一樣淡白的光,她整個人也靜謐如某種悄然生長的植物。
南笳聽見周濂月走過來了,但沒抬頭。
他在身旁坐了下來,伸出手臂,南笳頓了一下,攤在扶手上書被他拿了過去。他闔上書頁,置於一旁,緊跟著伸手,輕輕扳過她的肩膀。
南笳呼吸微微地滯了一下,心髒也收緊。
在他落下的淡灰色的陰影裡,觸到他溫熱的唇,口腔裡還有薄荷的氣息。
和溫柔的吻相對的,是血脈裡橫衝直撞的渴望。
周濂月打算退開,南笳伸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微喘著氣,輕聲說:“應該可以了……你輕一點。”
周濂月看著她,目光幽深。
南笳頓了一下,伸手,去摘他的眼鏡。
他手指動了一下,卻沒阻止她。
她摘了下來,放到茶幾上,細長的手指揪住他的衣領,湊近了,卻不再主動。
這樣近的距離看一個人,甚至可以清楚看見淡褐色的虹膜的紋路。
周濂月壓抑著呼吸,極沉極緩。
胸腔裡,心髒卻在澎湃地鼓動,像在一個空曠的山谷裡不斷回蕩。
他終於忍不住,伸手一把按住她的後腦,幾分兇狠地吻下去。
——
周濂月將南笳抱去浴室做清洗,而後回到臥室躺下。
北城進入秋季,天氣已開始轉涼。
南笳裹著被子,枕在周濂月的手臂上。
周濂月靠坐在床頭,點了一支煙,被南笳枕著的那條手臂,小臂屈起來,輕撫她長而柔順的頭發。
周濂月沉聲問:“想沒想過以後的事?”
“沒……隻想多演幾部片子,早點紅。”
“紅了以後?”
南笳腦中空白,“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
周濂月低頭,看見她散亂的頭發,露在被子外面的光潔的肩膀,低聲說:“我這人很自私。”
南笳茫然,“什麼?”
周濂月沒再作聲。
或許這就是周家的基因,偏執狂妄的劣根性,他管不了那麼多,她的未來抑或名聲。
隻要能把她留在身邊。
第34章 (夜空中最亮的星)
十月中旬,南笳進組。
出發前一晚,周濂月將她折騰到半夜才許她去睡覺。
因為嚴岷君嚴令禁止任何人去探班,尤其兩位主演的親屬朋友,主演必須一直保持在戲中的情緒。
周濂月多少聽過這位女導演的脾氣,知道她有過在片場和制片人吵架,最後依然逼得制片人妥協的壯舉。
為了不使南笳為難,他也就不去破這個例了。
片子叫《苦蘆葦》,拍攝地在導演嚴岷君的家鄉,一個中部的十八線小城市。
雖然片子隻有十來分鍾,嚴岷君仍然要求他們至少留出一個月的檔期。
和南笳共演的是影帝級的人物瞿子墨,他拿獎的那部電影就是嚴岷君導的,一個在國內院線未能上映的情色故事,在國外一路拿獎拿到手軟。是以這短片雖然零片酬,瞿子墨依然主動請纓。
南笳看過那部片子,嚴岷君鏡頭裡的情欲戲既美又肅殺,看完之後整個人從頭冷到腳。
瞿子墨在電影裡演一個同性戀詩人,性格癲狂,極具毀滅性。
瞿子墨本人性格卻是開朗又謙遜,南笳見他的第一面是去嚴岷君的房間裡開會。
他正跟大家講他接到了詐騙電話,反倒幾句話把騙子忽悠得差點給他打錢的故事,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南笳進門後瞿子墨主動給她讓位子並自我介紹,一點沒有一線影星的架子。
後來瞿子墨得知南笳跟他一樣都是北城電影學院畢業的,就不讓南笳叫他“瞿老師”,非要開玩笑地讓她叫他師哥。
電影沒有立即開拍,南笳他們到的頭兩天,嚴岷君帶著他們在城裡四處轉了轉,尤其是河邊的那一大片蘆葦地。
河對岸就是工廠,規整的灰色廠房,直指天幕的巨大煙囪,噴出灰白霧氣,森然、冷峻。
嚴岷君說,她小姨當年就是在這兒投河自盡的,孩子剛滿周歲,產後抑鬱症像個黑洞吞噬了她。她死之後,家裡人反而指責她,孩子還這麼小就丟手不管了,太沒責任心。
是的,《苦蘆葦》這個故事,其靈感就從嚴岷君小姨的這一段經歷裡誕生:
一個被家庭和婚姻磋磨得比一粒灰塵還要黯淡的女人,有一天發現樓下搬來了一個男人。
那男人是從外地來做調查採訪的記者,英俊、沉默卻有潛藏的滿腔熱情。女人總在將孩子送去幼兒園之後,與男人偷情。
男人調查結束,準備離開,女人半夜去敲男人的門,男人嚇得差點報警,稱兩人從來不認識。
原來,一切都是已有精神分裂徵兆的女人幻想出來的一場春夢。
男人走的那天,女人也走進了那片蘆葦地。
拍攝的地方是劇組工作人員找人租的民居,樓間距極密集的老樓房,打開窗就能看見對面樓裡有個男人在打女人。
鏽蝕的防盜網,垢膩的灶臺,層層堆疊的塑料置物架,陽臺頭頂散發著霉味的內衣褲、散亂一地的兒童玩具與圖畫書……
女主角就被困在這些裡面,日復一日。
這樣的生活離南笳很遙遠,她家庭雖然算不得富裕,但從小吃穿不愁。
因此,她遲遲沒找到狀態。
嚴岷君展露了她“暴君”的那一面,在片場嚴厲批評南笳演的就像是纡尊降貴的大小姐來偶爾體驗體驗凡間生活的變形計。
南笳主動叫停了拍攝。接下來一周多的時間,她就呆在那房子裡,不要任何人陪同,也不與任何人交流。
每天早上六點鍾起來做飯、洗衣服、拖地、買菜……聽著電視裡的連續劇,一遍一遍地重復這些枯燥。
到後來,她感覺到自己人格和精神力的一部分被徹底摧毀了。
嚴岷君來看她,看到她毫無生氣的眼神,這才重新開機。
進入角色之後,拍攝也沒有變得容易太多。
嚴岷君會不斷不斷地要求南笳重來、再重來,即便那一條已經足夠得好,她仍然覺得不夠。
她要看到演員和角色面對外界壓力,無力抗爭,陷入一種相同的緘默的絕望,卻無人拯救的境地。
南笳感覺每一天自己都在死去。
而比死更難受的是她並沒有死,第二天,她依然要面對鏡頭,面對那些無期徒刑一樣的“再來一遍”。
也因此,當拍攝到她和瞿子墨的對手戲時,她展現出一種幾乎出於本能的癲狂,每一場床戲,都極其酣暢淋漓。
投河的戲是最後一天拍的。
彼時已是十一月中旬,整日陰霾的天氣冷極了。
女人穿著自己幻想中與男人偷情的紅色連衣裙,走入蘆葦地,對面依然是那些無休止噴吐出煙霧的巨大煙囪。
隨著拍攝推進,嚴岷君喊重來的次數也越來越少,最後這一條,攝影手持攝像機跟在南笳身後,穿過蘆葦地,趟入河中,嚴岷君全程沒有打斷。
最後,當南笳穿紅裙的身影,在灰白一色的河流中,隻剩下一個點,嚴岷君終於喊卡。
南笳仿佛沒有聽見,繼續向河流更深處涉去。
小覃意識到了,急忙喊:“笳姐!嚴導喊卡了!”
南笳依然沒聽見。
幾個工作人員趕緊紛紛下了水,趟過去一把將人拽了回來。
河水冷得刺骨,南笳被工作人員扛上保姆車的時候嘴都凍烏了。
有人提過來接電的小型暖風機,小覃將暖風機拿進車裡,催促南笳趕緊脫掉湿衣服。
南笳哆嗦著說:“問,問嚴導這條過了沒……”
“問過的!過了過了!快換衣服吧!”
脫了一身湿衣服,擦幹淨身上的水,再套上保暖內衣和羊毛衫,在電暖風的吹拂下,南笳活過來。
車門打開,瞿子墨第一個過來,遞了他助理準備的暖手袋給她,笑問:“還好吧?”
南笳還有點兒未出戲的恍惚,眼前的人似乎不是瞿子墨本人,而是戲裡最後點燃過她生命的記者。
南笳頓了下,接過暖手袋,“……還好。沒事。”
“這就最後一場,你已經殺青了。”瞿子墨笑說,“我叫助理定了桌,晚上我們吃火鍋去。”
南笳緩過來後,披上羽絨服下了車。
大家紛紛過來祝賀她順利殺青,南笳捧著場務獻上的花,環視一圈,沒找見嚴岷君的身影,問:“導演呢?”
有人朝河岸邊指了指。
嚴岷君蹲在那兒,蕭索的背影與環境融為一體。
南笳踩著鵝卵石的石灘走過去,在嚴岷君身旁站定,低頭,發現她抽著煙,正凝望著河流的最中央。
南笳蹲了下來。
嚴岷君邊抽煙邊說:“我小姨投河的那天晚上,我就在她家留宿。我聽見外頭有動靜,醒了,爬起來一看,小姨正要出門。問她做什麼,她笑了笑說,出去走走。我覺得不對勁,因為那時候是凌晨四點鍾。但我沒多問,也沒跟家裡人說……第二天下午,屍體就在河裡發現了。這麼多年我都在想啊,要是那晚我採取了行動,是不是……和解不了,跟我自己,跟他們那些人。但好在……我用我的電影記住了她。”
南笳沒作聲,一直陪著嚴岷君坐了許久。
晚上,大家一塊兒去吃火鍋。
徹底脫離了戲裡那黑洞一樣的壓抑,南笳反倒覺得周遭一切輕飄飄的讓人不適應。她跟瞿子墨坐一桌,兩人幾乎是全場最沉默寡言的。
南笳吃了少許,就起身走去店外面透氣。
她倚著路肩上的綠化樹,點了支煙。片刻,瞿子墨也走了出來,他也從口袋裡拿出煙盒,抖出一支叼在嘴裡,雙手摸打火機,沒找著,就笑著問南笳借火。
南笳把煙遞過去,他捏著對準煙頭點燃了,再遞還給他。
兩人對視一眼,都笑了。
可能自身靈魂仿佛還未徹底歸位的恍惚,隻有共演的彼此能理解吧。
瞿子墨說:“你知道我現在想做什麼嗎?”
“什麼?”
“演個戀愛劇,越無腦越好的那種。”
南笳笑說:“你經紀團隊不會同意的。”
瞿子墨打量她,“你戲這麼好,怎麼現在才入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