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那個意思。”魏宇終於找回魂靈和聲音,“我隻是在安慰奶奶。她年紀大了,如果一點不退步的話,她會受不了。我想先答應下來,然後慢慢軟化她。我既答應了你不結婚和不生孩子,就絕對不會食言——”
“我知道。”賀雲舒道,“你別著急,我沒有誤會,更不會因此而責怪你。我懂你的意思,你是覺得這世上沒什麼事是人力所不能及,隻要付出的努力夠,總是能夠達成。隻要用心,用力,不顧一切,那結局肯定是完美的。”
魏宇伸手,拉著她,手心出汗。
她沒拒絕他,將他按到沙發上坐下,“為此,你願意付出所有,對不對?”
他義無反顧地點頭,沒有一秒鍾的遲疑。
“當年,我也是這麼想的。”賀雲舒溫柔地看著他,“你願意聽一聽我和方洲的事嗎?”
魏宇本能是不願意的,他做事從不考慮失敗,可自見了方洲後,失敗感一直縈繞不去。
他唯恐自己太慢,賀雲舒從別人那裡聽到什麼;又唯恐時間過得太快,兩人的感情還不夠深刻。他日日忙碌不停,將每一件事盡可能做得完美,但頭頂始終有被劍鋒抵住的寒涼感——那是方洲無情的凝視。
這種恐懼追著他,又提心吊膽。
當一切擔憂成現實,更可怕的是賀雲舒的臉上的解脫。
一個人徹底掙脫某種束縛後的解脫。
賀雲舒開始了陳述,作為一個親歷者,在魏宇的注視下,竟有了旁觀者的冷靜。
“我那時候還太小了,除了自己喜歡,別的什麼也管不了。在書店蹲一天,就為了見方洲一面,隻要看見一眼就開心得不行。其實,他那時候根本不知道我是誰,也不知道世界上有個人這麼偷窺他,而且,他還帶著女朋友呢。可我覺得愛情是一個人的事,獨自完成初戀,熱戀和失戀也很浪漫,與他有什麼關系?”
“想得倒是好,就沒想過把一個人捧成了太陽月亮和星星,是會有濾鏡光環的。”
“一旦媽媽說有機會和他相親,我就什麼都顧不得了。”
“以前打的骨釘都放棄了,短衣服褲子全丟掉,化妝的樣子也改了。他說要賢妻良母,我就給他一個賢妻良母。笑要不露齒,坐要端正,連走路都得有節奏。我強行改變自己,去配合他,以為隻要付出全部去愛,這世上就沒什麼是做不到的。他工作很認真很辛苦,我就把家裡的事都擔下來,盡量不騷擾他;偶爾搞不定的向他求助,他不懂其中難處,多半會一口拒絕。我礙於無聊的自尊心,也許是賭氣,覺得他既然不願意那就永遠都不願意好了,不肯開口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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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雲舒感覺到魏宇的手在抖,便用力地捏著他,給他力量。
“但其實,我們能改變的隻有自己,沒有別人。給出去的太多,收回來的太少,無法維持情緒平衡。我表面上很平靜,內心其實早就憤怒得失衡。產後憂鬱,失眠,焦躁,憤怒——”她現在能平靜的說起來,回憶過去也仿佛是前世,但感觸深刻,“我開始懷疑自己,看他也哪裡都不對勁,逐漸變成自己最討厭的那種人。”
“可一開始,我隻是想要得到他的愛,隻想要愛他。”
賀雲舒看著魏宇道,“付出不可怕,可怕的是無止境,得給自己設一個線,否則就要墮入深淵失去自我。畢竟,這世上沒有什麼是比自己更重要的,首先要保全了自己才能去愛別人,對不對?”
魏宇覺得不對,搖頭。
她就問,“你不要怪鄧旭文,他隻是擔心你而已。你確實地面臨五個難題,每一個都不想辜負,隻好為難自己。你認為都是自己不夠好,隻要做到最好,這些問題一定會沒有,對不對?”
魏宇點頭,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
“那先來談我們。”賀雲舒問,“你喜歡我什麼?”
他有點猶豫,到底是給了正面答案,“你很美,也很強,無論什麼事都能處理得很好。我想成為你那樣的人,也覺得如果和你在一起,再沒什麼能難住我。”
純粹精神上的欣賞和臣服,甘願地為她彎下了腰。
“我也很喜歡你。”賀雲舒道,“你是個很溫暖的人,從來不讓人為難,感覺在你這兒做什麼都可以,整個人是自由的。”
魏宇顯出激動的樣子,“那——”
“但是!”她嚴肅道,“這一切都建立在你完全包容我,無底線退讓的基礎上。”
他眼中的光芒逐漸熄滅,整個人沉靜下來。賀雲舒還是心疼他,沒有尖銳指出他的問題。可他何嘗不知道,為了得到她,為了將她捧在手心,他本能地壓抑了自己,委屈著自己,安慰自己現在的付出都是為了今後巨大的回報。
甚至,一直以來藏在心底的不婚和丁克,到底多少是出自真心,多少是對長輩的消極抵抗?
她太聰明,也看得太清楚,甚至早他好幾年就成功地實踐了一回——深知他內心的全部齷齪。
她也懂他的貪心,親情前途名聲都不舍得放手,自以為是地搬山,其實是根本不懂取舍。
“我沒有你想象中強大。我愛過,付出過,結過婚,有兩個孩子,全部都是勉強支撐。你看著我仿佛遊刃有餘,但現實完全相反。強撐的結果是精神崩潰,生病了。你覺得我強,可能是一時迷惑,將希望投射在我的身上。你冷靜地想,真正的我是謹慎之人嗎?真正的我能處理好各種關系嗎?真正的我去了你家裡,隻怕會讓一切更糟糕。甚至,我連最基本的事業上進心也沒有,跟不上你的腳步。”
魏宇隱約知道她的意思。
賀雲舒見他冷靜下來,道,“我在婚姻裡進出過一回,半條命也沒了後,就不準備再進去。我說不結婚不生子,不是考驗你和擊退你的條件,而是我對下半生的計劃,沒有可能會更改。你也許覺得先答應下來,等待咱們感情深厚了,再在父母長輩和我之間斡旋,也許能有一個好結果。”
“我隻是——”他努力想要澄清自己。
賀雲舒安慰著他,溫柔道,“我當年承諾做賢妻良母,也是這樣想的。世界上大多數的人做事,都是抱著美好的期待,隨時調整自己。隻要認真踐行了,就不是欺騙或者謊言。你選了比我還要難的題目,我當年隻要裝一個賢妻良母的樣子,就能成為方洲堂堂正正的妻子。你呢?不僅要面對父母長輩的不同意,事業的波折,還有我這裡絕對不會動搖的條件。你能撐住今年,明年,後年,可過去三年四年,五年六年後呢?當你付出全部親情、子女、事業,包括友情等等,卻什麼都從我這裡得不到,會如何?”
魏宇放棄了掙扎,五官顯得冷峻起來。
他本就是好看的男人,因為追求親和力刻意隱藏了鋒芒,現在斂去那層外殼,露出許多稜角來。那倔強的下巴,永不屈服的鼻梁,還有仿佛從黑暗裡穿出來的雙眼,無一不昭示這其實並不是一個真正被俗世磨練得圓滑的男人。
他的心裡還有崢嶸,所以苦著心智和身體,試圖通過改變自己來改變這世界。
賀雲舒伸手碰了碰他的臉,“我經歷一遭後,可以說是自私——”
“不,不是。”他反手壓著她的手,道,“你不能這麼說自己,是我強求了。”
“你是一個很好的人。”她道,“我那時候剛離婚,內心非常不平靜。他來挽回我,千方百計。無法否認,對他還有些感覺。可我知道不能回頭,一回頭又要重蹈覆轍,所以怎麼樣都要逼迫自己走出來。你恰好出現,也完全符合我的要求,我縱然不想和你有個結果,也貪圖你給的溫柔和便利,躲到你身邊,指望你能拉著我。我更不該真心喜歡上你——”
賀雲舒兩眼忍不住包了淚,“不該把你拉進來。”
魏宇深深地抱著她,他何嘗又不是想籍著她做借口反抗家人呢?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我既然知道你為難,就不能厚著臉皮假裝什麼也不知道,隻享受你的好處。”
“雲舒,我已經在說服他們,他們——”
她按下他,“魏宇,我既然親歷過其中的苦,就絕不允許別人承受同我一樣的難。”
魏宇看著他,黑色的眼睛裡有潮湧,然後是深切的悲痛。
賀雲舒真真切切感受到他的難過,還有對未來的失望。
一個人隻有用盡全力去追求過,才知道絕望的滋味。
他長久地看著她,“我所有的好,都是你拒絕我的理由。”
“那是因為我知道你是個比我更強更好的人。”賀雲舒伸出食指,點在他的心髒上,“隻要你搬了自己給自己壓在心上的山,再沒有什麼可為難你的了。魏宇,你是能走得更遠的男人,不要被一時的軟弱和迷惑絆住了腳。”
每個人都在人生路上獨行,偶有一段相知相伴,已是幸運。
賀雲舒要走了,他將她送下樓。
她上車,他立在車外。
兩人隔著玻璃,昏黃的燈隻照得出來模糊得影子。
賀雲舒看不清他藏在黑暗裡的臉,但看得到他發光的眼。
她沒有對他說再見,他也隻是看著她。
許久之後,他道,“我永遠不會後悔和你在一起過。”
賀雲舒笑著點點頭,她也沒有後悔過。
過往的人生皆是腳下的路,成就的是將來的自己。
第七十三章 誤會
方洲生在秋天。
去年的這個時候, 賀雲舒問他要不要辦個小型的慶祝, 隻家裡人和近親聚聚就行。
他拒絕了, 說浪費時間。
她沒勸他,要他多休息,少上幾天班, 家裡也能撐得住。
他回她什麼呢?
方洲用力敲了敲頭, 忘記了。
最近記性不是太好, 很多事情浮光掠影一般。
想起來一點兒,更多的卻沉水底下去了。
昨天母親來說話,問他辦不辦生日,或者全家去南山吃個飯。又見他精神不太好,勸他幹脆休假。
他同意吃飯, 正好跟鼎食的股東會一起湊合了,但休息卻拒絕了。
新項目那邊做了一個明暗局,在海城尋了個中間人買到一個有批文卻無技術和通路的公司, 花錢包裝一番後再用人私下聯系翟智誠;平城這邊卻讓簡東頂著,也幸好魏宇咬得緊,工作細致, 流程一直沒辦得下來, 搞得連趙立夏都有點慌張了。翟智誠幾次三番開會, 要他出錢把兩人的股份買走, 他假意應著, 就沒松口。
左手用海城的公司賣翟智誠高價, 右手用得來的錢壓他平城公司的股份, 等火候一到,萬事皆成。趙立夏不必擔心趙家垮臺,可以毫無顧忌地分手;關浩跟著翟智誠出走海城,大筆的錢入那邊的局,起碼好幾年無法翻身;簡東要麼守著分公司不溫不火,要麼自謀出路。
各人有了各人的結局,方家又得一利;若是以往,方洲該興奮得無可抑制。
現在卻稍微差了那麼點意思。
方洲從床頭櫃裡翻出那張被磨得毛邊的照片,上面的賀雲舒依然在看他。
他那時候才二十歲不到,學業愛情兩得意,父母也為他鋪好金光大道,人生肉眼可見地沒有波折。他隻要保持住自己,沿著既定的路走下去,早晚會邁上頂峰。所以,他縱情肆意,領著朋友們呼嘯來去,根本不覺得這世上有什麼事能難住他。他也無須偽裝,高興了就笑,不開心了就走,打架起哄架秧子,一樣無賴事也沒拉下過。
即使偶爾有煩惱,也很快消失在飆車的速度和風裡。
賀雲舒所見的,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刻。
那樣的日子過了沒幾年,父親突然中風。
方駿還小,沉迷在做大廚的夢想裡,對家裡的生意完全沒有興趣;母親忙著為父親找靠譜的醫生和醫院,有時候還要帶他出國好幾個月;小姑雖然能在公司說上話,但和小姑父的婚姻陷入困頓,抽不出太多的精力幫忙;方家的其它兄弟叔伯,要麼有自己的生意,要麼有自己的算盤。
母親承受前所未有的壓力,開始考慮將公司交出去。
方洲不服氣,父母親一輩子的心血,怎麼能白白給別人?
母親苦笑,“不然怎麼辦?現在給出去,還能換錢,咱家還能輕松過日子。現在不交,等著別人來啃,肉全啃沒了,咱們還要背債。何必呢?”
他熱血上頭,直接道,“媽,還有我啊。”
他是方家的長子,是父親悉心培養的繼承人,既享受了方家最好的供給,就不能在需要的時候指望不上。
母親沒說話,顯然並不支持他這個決定。
方洲是不撞南牆不回頭之人,既決定了提前接班,馬上就取消了出國的計劃。
趙立夏來問他,“為什麼不商量就做了決定,我呢?”
他理所當然地回,“我家出事我來頂,這是很自然的事。”
趙立夏失望地看著他,說自己扛不起那樣的責任,便提出了分手。
現在想來,她離開他,不過是許多的委屈積累起來的。
他一如既往的自我,是壓死這段戀情的最後一根稻草。
方洲沒來得及品味失戀的痛苦,整個人便被卷入了社會的洪流之中。
公司繁雜的內部人事,外部錯綜復雜的關系。父親病倒後,好幾個大的合作項目停擺,合作人持幣觀望。
方洲很自信地以方家繼承人的身份接手了項目,一個個合作人去拜訪。然而招待他的茶水有,好酒好菜有,實在的話卻沒有一句。很多次無功而返後,在樓梯間抽煙的間歇聽見下面人一聲抱怨,“他當自己是誰?拎著一個方老板兒子的名頭,就以為人家要跟他繼續了?他憑什麼?有能力還是有業績?說大話的小子——”
他稍微清醒了一點,再去探望那些叔叔伯伯,果然從眼角眉梢裡品出些味道來。
有親近些的人來指點,告訴他其中玄機,幫忙分析各種姻親關系或者利益關系。
他全盤接受,換了方法去做,可一轉身,那得了他信任的人早挖了公司的利益出走,新開門戶做起搶東家生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