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既將你看成我的妻子,也把你視為我的人生伴侶。你說我不愛你,對你不用心。我反省了,一點一點,過去所有的一切都錄像帶一樣在腦子裡放過。不明白的,我就繼續想;做得不好的,我改。可人的本性如山,怎麼可能短時間裡馬上改得掉?我希望時間能多一點,最好不要有能讓你心動的人出現,不然我的全部生活都會泡湯。可老天爺就沒厚愛過我,弄走了關浩和葉喬,魏宇卻憑空落下來。”
“除了盡一切可能地護著我的家,我的孩子,還有你之外——”
賀雲舒胳膊被捏得生痛,又被他那脆弱的模樣驚住了。以往的方洲,不管面對多麼復雜難堪的情況,從來遊刃有餘。
可現在,她兩三句話,居然令他顯出崩潰的模樣?
她停止了掙扎,隻看著他。
方洲沒注意到她的安靜,繼續表白自己,“我無法對你視而不見,這也是錯?我想跟你和平相處,也不對?我看不得你有為難的事,想聽你說一說,是貪心?”
“我隻是,關心你而已。”
賀雲舒用力眨眼,腦子裡一片混沌,可內心有一塊地方卻逐漸清明起來。
是啊,愛這個字書寫出來容易,說出口也簡單,但要用行為表達卻萬萬千千。
她自以為是地愛著方洲,方洲也自以為是的愛她,但兩個自以為是的人卻達不到和諧。
問題的根源,在一開始。
她決定將一切和盤託出,閉了閉眼睛,道,“可一開始錯了,後面無論怎麼做都不對。”
“你什麼意思?”方洲茫然地看著她瞬間平靜的樣子,千瘡百孔的心幾欲爆裂。
賀雲舒靜了一下,道,“我很小的時候,家在你們家那個老車場旁邊。偶然看到你,跟你說了兩三句話,便對你一見鍾情了。因為太小了,所以有很多妄想,把所有能想象到的美好都加諸在你身上。其實,我根本不了解真實的你,就一頭熱地扎單戀裡面去,獨角戲演得很熱鬧。後來長大,是意外的機會能和你相親。我帶著不好的目的去見你,你又說了喜歡賢妻良母。我那麼想得到你,就附和你,討好你,順著你。現在想來,一切的根源都是我的謊言。如果時間倒流,我肯定回去抽自己一巴掌,然後對你說賢妻良母是個屁,我不懂。”
“隻可惜這世上沒後悔藥,我也無法改變過去。”
方洲用力甩了甩頭,反應了很久才明白她的意思。他提高聲音反駁,“當然回不去。偏偏那麼剛好我第一個相到你,剛好你對我有企圖,剛好那個謊言成就這段婚姻。你以為隻要離婚就能恢復?那我的心怎麼辦?它既喜歡你裝出來的溫順,又喜歡你剝了面具後的任性,喜歡到連看別人也不想看了。你說,它該怎麼辦?既然我們彼此都相愛,為什麼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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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越是激烈,她越是平靜,平靜到方洲害怕起來。
她道,“可我愛的,一直是第一次見你的樣子。相親的時候,你已經變了,既現實又精明,能掌控一切。我其實對那樣的你很陌生,可知道你是因為家裡發生變故不得不站出來撐住後,更是心疼你。商場詭異狡詐,你付出許多心血才沒讓方家倒下去,我敬佩你,更感同身受。你一定是迫不得己才殺了自己年輕張揚的模樣,套上剛強的盔甲,從一個少年人活成世俗的商人。你戒備一些,計算一切,害怕失敗會讓方家一敗塗地。你無時無刻不緊繃著,仿佛自己是個超人。我知道你擔心害怕,知道你隻能往前走,知道你身後需要有人支持,就以為隻要做到所謂的賢妻良母,以為隻要表現得穩定穩妥,方家一切走上正軌後,你一定會信賴我,進而愛上我,最後恢復以前的樣子。可我真的太自大了,你那些盔甲全長肉上了,我無論做什麼說什麼都把它扒不下來。你在掂量我,規訓我,想將我改成你想要的樣子——
方洲震驚地看著她,手上的力量逐漸松開。
賀雲舒撥開他的手,遺憾道,“我的愛太弱了,又始終做不到無怨無悔,所以根本不足以支撐你,對你而言是無用的。這,才是最大的失敗。”
他看一下她,轉身搓一下臉;又轉頭看她一眼,那種崩潰無所遁形。
賀雲舒知道,自己扒開了他的皮,令他無所遁形了。
她閉一閉眼睛,道,“再見——”
方洲問了一聲,“那魏宇呢?”
賀雲舒轉身,緩緩走出去。
他不死心,緊問了一句,“魏宇就可以嗎?”
她沒有回答,隻低下頭,加快了腳步。
方洲一拳打在牆壁上,痛讓他兩眼模糊,竟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
他隻知道,自己裝出來的剛強被擊穿,露出裡面包裹著的,那個慌張又害怕的年輕人。
那個年輕人,被賀雲舒丟過來的‘愛而無用’抽掉了脊梁。
賀雲舒開車出城,一路流淚。
小時候最喜歡夏天,可以穿漂亮的裙子,可以裸出四肢,可以盤起頭發,可以騎著自行車在風裡狂笑。
賀雲舒真信了這世界是年輕人的,就什麼都敢幹。
她責罵著方洲,何嘗不是在罵自己?
所以,已經那麼任性過的人,不能再因為貪圖愛情的溫度而自私地害了別人。
抵達魏宇家樓下還不到下班時間。
她對著鏡子看紅腫的眼睛,覺得醜斃了。可問魏宇的話,他一定會說怎麼都好看。
那個人,怎麼睜眼瞎到那種程度呢?
隻好上樓,從冰箱裡取點冰冷敷一下。
一開冰箱,她帶過來的飯菜已經吃了多半。空盒子被洗得幹幹淨淨,每個裡面都裝了一個小字條。
打開看,上面有他寫的一些話。
“帶魚很香,吃的時候就會想你。”“這個燉雞我會做,下次給你試試。”“餃子的餡怎麼拌的,跟別的不一樣。”
賀雲舒看得發呆,最後一張張撿起來存好。
最後一次,她為他打掃了衛生。
魏宇是一個生活習慣非常好的男人,衣服絕對不會亂丟,垃圾一定入框,連衛生間也是幹淨整齊。
比起來,他才是操心的人,而她則是不拘小節。
賀雲舒同方洲結婚前,母親憂心忡忡,“你嫁誰不好非要嫁方洲?他要一個賢妻良母,你知道怎麼做嗎?媽這樣的都不算,非得跟電視裡那種裝套子裡的人一樣,才算數。”
她自信滿滿,“我聰明,會學。”
然而人的本性是無法掩飾的,縱然學得再好,真正的自己也在哀嚎。
不是真心,就會累;累了,就會怨;怨到最後,愛便消了。
賀雲舒打掃好衛生,坐在沙發上等。
一直等到夜燈初上,外面才傳來開門鎖和魏宇說話的聲音。
他說話平穩,但裡面帶了許多的沉鬱。
“買了明天最早班的票,會回去的。”他道,“我又跑不了,也不會離開。”
門開,人進來了。
“奶奶,你不要著急。爺爺要個重孫子,我可以給個孩子,但孩子的媽媽隻能是我想要的人。可需要時間,很長一段時間來軟化她的態度,重新說服她,知道嗎?從結婚開始,一點點來呀,不要著急。可這些的前提是你們得支持我啊——”
“我覺得我能做到。”
他將包掛起來,換了鞋子,一直嗯嗯地應付對方。
賀雲舒沒吭聲,也沒叫他。
他就一手握著手機,一手撐在腰上,維持著那個姿勢聽電話。
時間過了足一刻鍾,對方終於掛了電話。
魏宇將手機丟架子上,仰頭看著一個木雕,不知在想些什麼。
賀雲舒怔怔地看著他挺直的背,腦子裡想起一句話。
當命運輪回,隻有鏡子才能照出自己真正的樣子。
如賀雲舒之於方洲,更如魏宇之於賀雲舒。
第七十二章 再見
魏宇認為,這是一個有彈性的世界。
縱然有重重山巒鎮壓環繞, 但尚有餘地讓人騰挪轉圜。
時間和空間, 不同人的處理方式, 讓這世界不會有百分百的確定。
可人若要成事, 必先得有目標和成事的信心, 接下來才是具體執行的方法——隻要人的付出足夠支撐住那個結果。
譬如說爺爺,一定要兒子兒媳在一起,付出的是父子感情;譬如父母, 雖然感情支離破碎, 但最終在高壓下達成了事業上的和解和生活上的熟視無睹;譬如自己, 雖然從小沒得到過父母的慈愛,但他做個不叛逆的孩子,至少保住了表面的平和。
他努力滿足每個人, 所以親情上還算圓滿。
唯獨賀雲舒,是他的危機。
當年要工作的時候,父親問他怎麼安排的。
魏宇說去平城。
父親說平城不錯, 不遠不近,既能照顧得到又不至於太過照顧,有利成長。
問他結婚。
魏宇笑了, 說暫時還沒計劃。他直說了,家裡情況復雜, 恐怕沒多少女人能處理得好。
父親倒是沒生氣, 反而很贊同。說暫時不結也行, 慢慢物色合適的, 一定不要找跟他媽一樣的。
其實,都是一座座的山。
魏宇決定搬山,一開始就是離開海城,緊接著是偏離家族安排自行決定升職方向,而現在則是賀雲舒。
當他認識賀雲舒,忍不住觀察她的時候,會陷入沉思。
她到底是怎麼做到在家庭和工作之間的平衡呢?方家如何會讓她放開兩個孩子,做一個不掙錢的工作?她是怎麼把束縛自己的大山一座座搬開,然後做了快活的自己呢?
越是沉思,越是好奇,越是了解,就越是痴迷。
直到她說離婚,還是笑的樣子,他立刻明白,她不僅僅是搬山,是在劈山。
那種柔軟強悍的意志力,美得令人顫抖。
那一瞬間,他被壓抑了近三十年的巖漿從山底下噴湧出來,再控制不住自己。
如果他能像她一樣,那些山是不是早就搬走了?如果他能和她在一起,是不是會搬得更容易一些?
那麼,他想得到她,他願意付出全部的努力去達成。
婚姻和孩子,確實是兩座堪比珠穆朗瑪的頂峰。
他有點小小的自傲,又想要去試試看——也許,當真能搬得動了呢?
魏宇想得太過認真,沒注意到時間的流逝。
直到身邊一點清淺的聲音。
他心頭一擰,轉頭撞進賀雲舒的眼睛裡。
那雙一直笑著的眼睛,盛滿了然和明白。
一瞬間,腳下的地板裂開,迸射出無盡的巖漿,將他整個人淹沒了。
渾身上下三百六十五萬個毛孔,孔孔張開,更第一次嘗到了肝膽欲裂之感。
他張開嘴,想說點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賀雲舒笑了,那明星一樣的眼睛成了一個彎月亮。
她道,“這一次,是不是該我叫你別著急了?”
“你——”他終於發出一點聲音,“是不是鄧旭文——”
她從兜裡摸出鑰匙擱在架子上,“來的時候,本該給你打個電話的。可心情不好,也提不起精神,就算了。我不是故意要偷聽的,很對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