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青遠遠望著什麼也看不見,跑到池子間裡去。
隔牆傳來蘇南唱給豆豆聽的兒歌,拉大鋸,扯大鋸,姥家門口唱大戲,接閨女,喚女婿,小外孫也要去……東北民謠
頭頂一片茫茫的雪,隻空出烏黑的一塊,孟敘冬的燈透進來,仿佛月亮懸在海上。
第4章 004孟敘冬,我好熱
004
玻璃裝好了,雨布被摘下來,陳春和問蘇青還要不要,蘇青說要,卷起雨布往懷裡塞。
他們站在雪地裡,肩頭都是冷霜。陳春和脫掉手套往手心哈氣,“小青姐我們先走了,回頭有什麼隨時聯系……”
“孟敘冬我有話和你說。”
話音出口氣氛就變了,蘇青眼神直稜稜隻看著孟敘冬。陳春和呆了會兒,拔腿就走,“師父那我車上等你。”
一陣風過人就消失在了黑暗裡。蘇青五指攏緊雨布,淺淺一陣聲,她還未來得及開口,驀地整個人被壓實在牆壁上。
紅磚牆浸了冬風,隔著棉衣都覺得肩胛骨硌。她睫毛顫了顫,一動不動,隻任由他身上的熱氣浪潮似的拍打上來。
他幹活容易出汗,手卻是冷的,貼到她臉上讓人霎時清醒過來。
“我不是這意思。”
臉近在咫尺,孟敘冬沒有再近一步,隻是注視她的眼睛。
蘇青莫名感覺一陣煩躁,微微偏過臉去,“是想問你耳朵怎麼了?”
“什麼?”孟敘冬低聲問,好像真的沒聽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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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青眉尖微蹙,回眸撞上他認真的目光。大腦有片刻空白,她墊腳湊近他耳朵,“真的聽不見嗎?”
她的氣息朝著暗夜下遼闊的原野散去。
聽的人隻感覺熱水較湿了耳朵,耳道裡盤旋著嗡鳴。
孟敘冬低頭,大手抱住她後腦勺,挪到後頸。他的嘴唇虛撫過她臉頰,就要落下。
她微微張開的唇齒像是等待他入侵。
溫熱的唇瓣碰了上來,也隻是一碰,他額頭抵著她額頭,悶沉呼吸:“你對象是不是不行?”
蘇青眨了下睫毛,反應過來他說的什麼,忽地笑了。
“不知道你還這麼有操守。”蘇青輕輕就推開了他,撿起落在地上的雨布抖了抖雪,“不想說算了。”
孟敘冬扯了扯右耳垂,微佝偻起肩膀,試圖與她平視,“咋了?”
怕再和他碰一塊,蘇青半身往後傾,“沒咋,你幹什麼工程呢,文創街區改造?”
孟敘冬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可一雙烏黑的眼睛又很冷漠,“沒見你以往關心我,怕我真聾了聽不到你?”
以蘇青對他的了解這句話絕對意有所指,“你有病是不是?”
“我可沒操守。”孟敘冬冷漠的臉浮現出一縷陰鬱,亂糟糟的頭發和天邊沉沉的烏雲似的,風一吹來,便露出藏在那之後的鋒利輪廓。
他帶著胡茬的嘴唇一翕一張,“有對象更刺激。”
蘇青瞳孔微張,好像被發現了什麼秘密似的,感覺心口緊得厲害。她輕輕屏住呼吸,“滾吧你。”
還沒罵完,孟敘冬雙手揣衣兜走遠,褲腰上的扳手與金屬零件發出聲音,隱隱似轉山的搖鈴。
蘇青長松了一口氣,回到澡堂鎖好大門,見池子間沒人便找上樓。
地上的小燈照著大通鋪,艾秀英半臥在一旁,戴老花鏡給豆豆念繪本。
空氣中彌漫淡淡花香,蘇青近乎本能地發現了這味道的來源,在角落桌案上散開的洗漱包,裝著卡通圖案的牙刷盒和一堆洗護用品。包裝簡單,logo 不大,一看就昂貴。
察覺視線,蘇南輕笑著起身:“給你帶了東西,差點忘了。”
蘇南從行李箱包裡取出一套未拆封的護膚品,又拿出單一罐盒裝,“這給媽的。”
艾秀英劃拉眼鏡看過來,蘇南雙手將東西遞過去:“你不愛捯饬這些,嫌麻煩,我就隻買了這個,這天兒凍,你早晚擦一擦沒那麼幹。”
艾秀英一面看盒子上的字,一面去看蘇南,一雙眼彎成月牙,高興地合不攏嘴,“破費買這些幹啥呀,都是英文我也看不懂。”
“免稅店買的,東西便宜。”
“別以為我不知道,那免稅又不是不要錢了。”
蘇青看著自己懷裡的一堆東西說謝謝,聲音太輕了,艾秀英沒聽見,責怪:“又叫你大姐姐破費,還不趕緊謝謝呢,多大了還不懂事兒。”
“哎呀都一家人。”蘇南手搭艾秀英膝蓋上,又朝後指了下蘇青,“我聽見小青說了。”
艾秀英努嘴,和大女兒撒嬌似的,又像對小女兒埋怨:“她從小就和你要這要那,讀大學的時候是吧?有一年偷偷跑回來都是你給的路費,要不是發廊家的美美和我說在網吧看到她,我都還不知道有這樣一回事。現在她都二十七八了,要嫁人了,你就別慣著她啦!”
“多少年前的事兒我都忘了……”蘇南悄悄給蘇青使眼色讓她走開,“那小青是我妹妹我應該的呀,如今社會上外邊都受氣,家裡人都不慣著沒誰了。”
艾秀英絮叨起來,忽然想到什麼,瞬間凝重:“你是不是和他吵架了,他們家給你氣受了?”
蘇南哭笑不得:“沒有媽,豆豆還在這兒。”
豆豆迷迷糊糊揉眼睛:“媽媽?”
“寶寶睡吧,媽媽和姥姥說話,沒叫你……”
艾秀英壓低聲:“你過來,過來和我悄悄說。”
“真沒有媽……我就是想回來陪陪您,上回就商量好了。”
仿佛聽不見艾秀英的濃情蜜意,蘇青抱著睡衣和洗臉盆去淋浴間。
當年老蘇良心過不去,偷偷把手裡的錢都給了工人家屬,回來後又拿澡堂的錢去墊。那女人很年輕,錢拿夠,把女兒一丟就走了。
蘇青和姐姐從此多了一個大姐姐。她們不明白老蘇為什麼要攬這個責任,艾秀英更無法理解,起初隻是讓蘇南在澡堂做幫工。十五歲,該有養活自己的能力了。
老話說人心是肉長的,看蘇南那麼勤快那麼聽話,艾秀英萌生了罪惡感,還是應該讓孩子上學。為上學的事,他們給蘇南上了戶口,也改了姓名。
那時候蘇青即將升初中,廠子弟保送不了了,要自己考。家裡的面子都被老蘇丟光了,艾秀英不甘孩子的教育上再落於人後,天天逼迫她要考第一。蘇青覺得這一切變故都是由於蘇南的出現。
蘇南得到了父母的資助,因而她有權索要回來。不過到上大學年紀,她已經認識到自己的過錯,向蘇南要錢坐火車回來,純粹屬於少女對浪漫愛拙劣的模仿。
電視上動輒轟轟烈烈生生死死的愛情故事讓蘇青覺得失戀是這個世界上最絕望的事情。僅從心理體驗來說,初次結束一段與異性的親密關系,會讓人感覺到自我被否定、排斥,就像遭到全世界遺棄。
初戀男孩以要去德國留學為由提出了分手,蘇青狼狽地逃回了家鄉。
在臨近夏天喧鬧的夜市上,眼睛腫得像金魚一樣的蘇青擁入了孟敘冬的懷抱。陌生又不那麼陌生,吐露心聲剛剛好。
他們坐在招待所失修的吊扇下,不隔音的房間傳來隔壁的動靜,天翻地覆,令人煩躁。
蘇青說孟敘冬,我好熱。孟敘冬找到一本皺巴巴的色情雜志給她扇風,他們開始接吻。
沒有什麼約定,但往後的兩年每逢春節他們也在那兒廝混。
保暖瓶徐徐飄起霧氣,蘇青坐在折疊椅上,看著孟敘冬叼著煙,拿湿熱的毛巾擦拭她汗津津的脊背,擦拭她發紅的膝蓋和塗孔雀綠甲油的腳趾。
她說你知道吸煙不僅可能會得肺癌,還會引發其他疾病嗎?
他說哦。
她說孟敘冬我想去遠遠的地方,我們不要再見了。
長發垂在他手臂上,她輕輕吻了吻他鼻尖,“我會想你的,你呢?”
“不知道。”
蘇青忘了後來到底有沒有想過他,那幾年很忙,很亂,始終在找機會離開省城一中去南方。
機會和她開了個玩笑,她離開了又甘願地回來。
不怪孟敘冬會誤會,上來就吻她,畢竟他們見面從來就隻做一件事。
氤氲是湿湿的夢將人籠罩,蘇青將頭發往後抹,擰緊水龍頭。她裹上浴巾拿起盆裡的手機,翻到 AAA 水電工全能冬子。
“要不要給我一把鑰匙?”
剛發出去,叮一聲彈窗提示,蘇青嚇一跳。
小武發來微信說臨時通知他不用值班了,過兩天有沒有空,看看電影什麼的。
手指用力地撥,點了好幾下才退出去,返回方才的聊天窗。
沒收到回復。
蘇青勾起手指,指甲劃撥屏幕不小心拍到那頭像。
她趕忙拍一拍再撤回,卻見頂部顯示對方正在輸入中。
“睡覺。”兩個大字砸在屏幕上,仿佛看穿她。
蘇青臉上一陣燙,鎖上屏幕緊緊握住手機。
好像隻有她想著這件事!裝什麼?又不是不記得他有晚用掉了一盒套。
第5章 005輕輕喚了一聲,他的氣息便如浪潮打了上來
005
蘇南和豆豆回來住,一下顯得屋子有點擠。蘇青摸黑進來找不準地方落腳,弄得乒乒乓乓,挨了艾秀英罵。索性抱起被褥去休息室,她早就不想聽艾秀英打呼了。
早上天沒亮艾秀英和蘇南抱著豆豆去城裡趕早市,蘇青開始打理昨晚沒有打理的浴池。趁著沒人可以肆無忌憚放音樂,她推開門通風,讓音樂和著風雪飄往遠處。
幾個搓澡工人趕早來,笑話蘇青一會兒要挨罵,蘇青輕輕掃著雪說已經罵過了。
過會兒她進屋關掉音樂打開電視,到休息室燒水,裝保溫瓶,泡茶。
來來回回都檢查了一遍,出來看見工人們圍坐在一起看電視。
落水的範德彪說這破遊泳池我不稀罕遊,在水庫裡我有外號叫水庫浪子。工人們嘎嘎一陣笑。
門口灌來一席冷風,蘇南幫艾秀英拎著大包小包糕點、幹貨走進。小紅帽豆豆從兩人大腿間擠到前面,瞪著圓滾滾的眼睛巡視一周,瞄準蘇青蹦跶到收銀臺旁。
“姨姨!送你!”一手一揚,塑料袋勉強提到蘇青眼前。一袋金燦燦的苞米面大餅子,還有飯後點心似的一支老廠奶雪糕。
“豆豆給我買的?”蘇青俯身笑彎眼睛。
豆豆努著鼻腔點點頭,後邊蘇南輕聲提醒,“還有呢?”
豆豆眨了眨濃密的睫毛,有點兒不好意思地抿笑說:“姨姨辛苦了,我還小,力氣不大夠,不能幫姨姨的忙,等我大了,我就幫姨姨幹活兒……”
肯定是蘇南教的,告訴他小青姨姨由於幹活兒不能一道去早市,要他懂得體貼與感謝。客套歸客套,面對小孩純真無邪的眼睛,蘇青心頭發熱。
“那以後幫姨姨幹活兒,就不給姨姨買吃的了?”蘇青接過塑料袋。
豆豆握了握手心,明顯舉累了,可還是響亮地應:“買!等我掙了錢,給姨姨買超級——多!”
蘇青把苞米面大餅子放一邊,拿起雪糕。艾秀英責備地看她一眼,無可奈何:“大早上就吃冰的……”
得意爬上蘇青眼角眉梢:“豆豆給買的。”
豆豆舔了舔嘴皮,瞧著雪糕不知如何掩飾眼神:“姨姨,我能嘗一口麼,就一口……”
怪不得艾秀英在場他們還能帶雪糕回來,原是折中的辦法。蘇青樂不可支,把雪糕遞到豆豆嘴邊,豆豆瞧了瞧身後的媽媽,小心咬了一口。孩子嘴巴小,一口雪糕塞滿口腔壁,凍得不行,抱著媽媽直哈氣。
“瞧瞧!”艾秀英沒眼看這一家子,把一袋糕點分給工人們,其餘的拿上樓放好。
豆豆搬來積木玩具搭,半晌問:“姨姨,你是數學老師嗎?”
蘇青從手裡的文學小說抬頭,“……怎麼啦?”
“媽媽說你是數學老師,那你知道為什麼一加一等於二嗎?我問老師,老師說這是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