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秀英知道,網吧旁邊的通道進去有個老筒子樓圍成的小院,開了幾十年的招待所,從最開始的商務接待淪為了廉價住宿。
但艾秀英不知道,蘇青和孟敘冬真正熟悉彼此是在那兒,在彼此的二十歲,荷爾蒙像打翻的廉價啤酒,嘗不到什麼麥芽香,隻有狂醉的眩暈。
第3章 003搖搖晃晃的路上不小心顛簸出欲望
003
高鐵沒通到縣裡,坐綠皮火車過來一小時二十四分鍾,到家還有段距離。
大姐姐要坐火車回來,艾秀英讓蘇青帶小武去接,意思是給大姐姐看看對象。
蘇青給小武發了微信,收到回復的時候蘇青正在清理浴池。看見手機屏幕上的一行文字,她撓了撓鼻子把手機揣回兜裡,連按音量鍵,戴上塑膠手套接著刮瓷磚縫隙。
穿過淋浴間,蘇青躺進被窩。背後的艾秀英呼吸勻長,可她能感覺到艾秀英沒有睡著。
蘇青望著黑黢黢的天花板輕聲說,大姐姐的火車下午五點四十多到,小武想以他們兩人的名義請一家人下館子。
艾秀英翻了個身,笑說小武想得很周到。
當然明白這種周到,不周到不行,但往往周到了也沒什麼用。學校辦公室誰都知道你哪兒來的,看你沒背景好說話,把你當性資源給你介紹對象倒還算客氣。背地裡議論你什麼的都有,攀交開 mini 的音樂老師,和學生過分親近,每天要坐那麼遠的公交車趕到市中心地帶的學校,那麼拼,也隻有靠偷偷補課才能買得起房。
人與人之間保持周到全憑利益。
佔有你人身自由之前周到點怎麼了?
蘇青想了想,沒吱聲。
當天小武早早地開車到澡堂門口接母女倆,一道上火車站。
艾秀英穿著發脹的羽絨服,站在路邊才注意到袖套還沒摘,忙著摘了往兜裡收。羽絨服是去年過年大姐姐買的,和老蘇一人一件,牌子貨,平常艾秀英都舍不得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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頂著袋鼠 LOGO 亮紅色絨毛帽子的小子衝了出來,蘇南拎著卡通書包走在後頭,抬手輕喚:“慢點兒豆豆。”
“我要上姥姥、姥姥的澡堂!”小男孩嗓子有勁兒,大老遠就讓人聽見。
艾秀英眼睛一亮,聳拉肩膀去瞧,從零星的乘客裡發現那抹亮色,笑得蘋果肌合上眼皮,“哎唷,整這色兒!”
豆豆見艾秀英的時間不多,記憶模糊,隻記得那熱氣騰騰的浴池。見著發絲生灰的老婦,他打眼瞅媽媽,“姥姥?”
“是姥姥,快去和姥姥抱抱。”蘇南揚起笑臉,望著豆豆嗒嗒撲向艾秀英,也慢慢跟過來。
“姥姥我想你!我想你了!”
小伙子吼得艾秀英心頭發熱,也不知所措。蘇青彎下腰朝他伸手:“姨姨抱抱。”
“你是哪個姨姨?”
其實沒什麼的,知道孩子和她們不熟,可這會兒小武站在旁邊,多少有點尷尬。盡管他應該聽說了大姐姐同他們沒有血緣關系,是那年生父在工地出事才來到澡堂。
“媽媽怎麼和你說的?”蘇南自然地牽起豆豆帶到蘇青懷裡,“這是小青小姨,媽媽最小的妹妹。”
豆豆恍然大悟狀,嘴巴張成 O 型:“哦——!小青姨姨!”
蘇南溫柔地笑了,挽了挽耳邊碎發,抬眸看向小武:“是武警官吧?辛苦了。”
“應該的。”小武搓手看了豆豆片刻,孩子的注意力亂跑,絲毫沒有要問候他的意思。他揉了揉鼻頭,揚手作請的手勢,“上車吧,車裡暖和。”
從火車站到新商場要穿過一片樺樹林,冷風吹散了幹枯的樹葉,隻餘光禿禿的枝椏。黃昏的微光籠罩,蘇青坐在副駕駛上聽艾秀英對大姐姐噓寒問暖,小武不時加入談話,偶爾穿插大人哄豆豆的玩笑。
捏在手心的手機屏幕忽然亮了,叮一聲消息提示,好似在這搖搖晃晃的路上不小心顛簸出欲望。
蘇青滑開屏幕查看,冷不丁聽見小武問:“和人聊微信呢?”
按在對話框上的手指進退兩難,蘇青索性裝沒聽到,雙手拇指敲打起鍵盤。
AAA 水電工全能冬子說玻璃買到了。
老天井玻璃的尺寸市面上不好找,要專門定做,可隻定一張沒點門路辦不下來。蘇青知道孟敘冬有辦法,也不覺得多麻煩他,回復現在沒空。
準備扣下手機,那邊又發來文字:“忙。”
唷,老師傅真會擺譜。
想這麼回一句,現狀不允許她拉長戰線,隻能說:“那什麼時候?”
“聊什麼呢。”小武肩膀稍稍傾過來低聲。
蘇青雙手握著手機,沒想好怎麼回。艾秀英便忍不住說:“小武問你話,怎麼老不理人?”
“哦……”蘇青順勢放下手機扣在大腿上,若無其事抬頭,“在聯系師傅,澡堂玻璃壞了。”
“玻璃壞了?”蘇南關切。
“不是什麼大事兒……”艾秀英抱怨,“已經來人看過了,讓她弄。”
“怎麼不和我說?”小武說。
“那多麻煩。”艾秀英說。
和你說有什麼用?能頂著小雪往屋頂安裝玻璃,還是出錢請師傅來修?
蘇青往窗外望去,壓在手機下的大拇指來回摩挲屏幕貼膜邊緣,好似劃過未開刃的刀尖,心痒痒的。
他們在商場樓上的俄餐廳吃飯。餐廳放著蘇聯小曲兒,和刀叉輕微敲擊聲組合成樂章。
蘇青維持著她寡言的形象,在端莊的大姐姐身旁顯得格外恬靜。到他們爭著埋單的時候了,蘇青終於摸出手機看了一眼。
老師傅說,“今晚上。”
“不行。”蘇青冷漠臉。
“不安拉到。”
孟敘冬沒功夫陪她耗,她也沒想著耗他。可大姐姐在飯桌上說定了今晚要住在家裡,她不希望她們發現這件事和他有瓜葛。
“你們晚點來,十二點過後。”
蘇青揣上手機,回頭看到小武。
他過來攬她肩頭,上車後借著噓寒問暖輕輕拍撫她大腿,手掌微微的汗湿餘留在她絲襪上。
其實沒什麼的,但她從座椅縫隙間瞥見了艾秀英注視的目光。艾秀英似乎覺得這正是他們之間應該發生的事,甚至作為女人要主動利用優勢。
蘇青忽然感到悶,還能怎樣,還要怎樣呢。除了身體,她沒有屬於自己的領地,可就連這一點點領地都屬於艾秀英選擇的男人。
深夜的縣城靜悄悄的,車停在澡堂門口,艾秀英擁著蘇南和豆豆進了屋,叫蘇青送送小武。
蘇青說:“要不你留下來,泡泡澡,晚點兒休息室能睡。”
澡堂老建築門楣的燈影打在車擋風玻璃上,藍藍綠綠的映著蘇青鼻稜和眼下睫毛倒影,小武看得有些陶醉。
他抿唇,喉結動了動,“不麻煩了,大姐姐回來你們一家人多聚聚。晚上早點休息啊,我就不送你進去了。”
蘇青佯作笑笑,推門下車。冷風迎面鑽進衣服,揪著領口凌亂她一頭長發。
皮革長靴踩進光亮的一瞬,她餘光瞥見停在路邊的破面包車。
車身覆蓋一層薄雪,雪花飄散著重復落下,暗中孟敘冬的身影陷進車座,手裡撥弄皺巴巴的糖紙,嘴裡的糖頂著腮幫,視線在遠處,在她身上。
蘇青匆匆低頭進了澡堂,單手摸出手機打字:“你等一會兒。”
卻聽通道裡傳來一陣朗笑,“這崽子多可愛!”
是陳春和,蹲在長椅前逗豆豆玩兒。
代班收銀的工人說他在這兒待好一會兒了,池子間有客人,修不了那玻璃。艾秀英讓他去泡澡兒,晚點再做事。他不,說師父不讓他偷懶。
“那你闲著也是闲著呀!”艾秀英微微皺眉,質問蘇青怎麼聯系的,讓人這時候來。
蘇青攥緊手機,不願在孩子面前引發爭吵,把陳春和拉到一邊問怎麼回事。
“這不下雪了麼,工地得放假了,項目經理要我們趕進度呢。我們也沒辦法小青姐,隻有今晚有空……”
蘇青老早就知道孟敘冬幹工地,但不知道他這些年,他最近到底幹了什麼,每每隻是聽陳春和隻言片語。這樣說來他們的確很忙,並不是故意堵在這兒。
“行,那等會兒。”蘇青看著艾秀英領蘇南和豆豆上樓,回頭注視陳春和,“能等多久?”
陳春和欲言又止,笑著擺手:“沒事兒。將才前臺那大哥說今晚要下大雪,沒幾個人來,等不了一會兒。”
“麻煩了。”
“那個……師父不讓我說來著,我怕小青姐你總生氣,實在不能不說。其實不是師父故意裝聾,他耳朵好幾年前受過傷,聽力慢慢下降,也沒法兒治。”
陳春和撓了撓臉頰,像犯了錯的學生匆匆走出澡堂,留蘇青錯愕在原地。
澄黃燈光映照的走道安靜下來,舊書報堆在那裡,像橘黃的冰塊,在澡堂氤氲裡一點點融化,蘇青一靠過去便哗啦啦全碎了。
“你到底在幹嘛?”
她捧起手機,當然不是問他忙活什麼工程,而是問他的生活。
問他為什麼要過這樣的生活,他明明有得選,卻自願地搞砸了自己的生活,弄得比她還要狼狽。
這讓人窩火。
蘇青刪掉文字,收起手機。聽見背後腳步聲漸近,門推開,蘇南走了出來。
“豆豆睡了?”蘇青平緩地說。
“陪媽看電視呢,一會兒還要帶他上淋浴間洗臉刷牙。小孩可容易生蛀牙。”蘇南理了理摞面的書報,在旁邊凳子坐下。
“沒關系嗎?”
蘇南瞧蘇青一眼,頗有些默契地笑:“那又怎樣,媽就是孩子的姥姥,還不準孩子見姥姥了?”
蘇青不置可否,“他們知道你回來吧。”
“知道。”
蘇南的丈夫是二婚,他們結婚沒辦婚禮,雙方長輩隻見過一回便徹底沒了往來。婆家當她是從小失去父母的孤女,同經營澡堂的蘇家沒什麼關系。
結婚之前她也以為結婚是兩個人的事,結婚之後才知道這件事就這麼古老傳統,必須得是兩個家族的事,否則孩子也困惑,為什麼奶奶和他們一起生活卻見不著姥姥?
從艾秀英給蘇青張羅相親開始,蘇南一心想的是得選一個好相與的人家。
“還是說說你,你覺得他怎麼樣?”
蘇青淡淡望向牆上的掛鍾,“沒覺得好,也沒覺得不好。”
“我看他是個周到的人,也不笨,吃飯的時候他提了一嘴你姐夫,我沒接,他也不說了。”
“他還不大知道我們家具體情況。”
“那有什麼。”蘇南握了握蘇青的手,不知道寬慰誰,“能相處久還是人本身更重要。”
浴池的幾個客人陸續出來,工人提前下班。蘇南上樓哄豆豆下來刷牙,蘇青套上棉服走出了門。
車擋風玻璃也被覆蓋,看不清那裡面的人影。蘇青迎風走過去,忽見車門從裡打開,一人踩了下來。
“現在?”孟敘冬掐滅星火,一縷煙散入霧靄。
還以為他已經戒煙了。腦海裡閃過這個念頭,蘇青說:“嗯,可以了。”
孟敘冬二話不說回到車上,將車駛到建築後牆。蘇青快步走過去,見他們已經下了車,正把懸吊的鋼梯放下放。
鋼梯生鏽,嘎吱嘎吱響。
“穩不穩?”蘇青歪頭看。
孟敘冬銜住手電筒也沒回話,單手勾住鋼梯就往上爬。陳春和從面包車後備箱抱起玻璃來到梯子下,一腳踩上橫欄,舉重一樣舉起玻璃。
孟敘冬握住玻璃前段,陳春和單手抬後邊,二人一鼓作氣上了屋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