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喊完了,胸口的鬱悶好像消散了些似的,她深吸著夜裏寒涼的空氣,忍不住又“啊啊”了兩聲……此時她正站在前院的廊下,正房的燈忽然亮了起來,映亮了小半邊院子。
芳菲心裏咚咚跳了兩下,剛要履著牆根兒溜走,就聽裏面有個蒼老的聲音在叫她“外面是菲菲嘛”?
她攥著拳頭狠狠的揮了兩下,有些懊惱的答應著“外公,是我”,就往正屋去了……
董亞寧到這會兒還是站在垂花門外,聽著裏面芳菲那高跟鞋篤篤篤的敲著青磚地,腳步靈巧而迅速的走著,隨後門吱呀開合,外公的咳嗽聲清晰可聞……他腳步丈量著這塊空地,月光真亮,他的影子很小,又濃重,跟著他的腳步移動。
好一會兒,他才發現自己的步子是有規律的在交叉踩著十字,無意識中,他踏出了秧歌步。他看著月光中自己那泛著淡淡清光的鞋尖,腳步是停了下來,發了會兒愣。耳邊似乎是鑼鼓喧囂,大紅大綠的彩綢飛舞著……他走出了家門口。
司機正在車子裏打盹兒。他沒上車。就慢慢的往前走著。外公這住處,門前街道上有兩排古銀杏樹。每棵都合抱粗,有幾處,大樹長的散開了,需要圍欄圍起來。
他擡頭看了看。還有些疏朗的樹葉間,月光穿過來……深秋初冬的時節,這條街會有多美呢?那是難以想象的。金黃色的樹葉或在樹端如一團團金色的雲彩、或鋪在地上若金色的地毯,怎麽看都是美的。
他正好走到了樹下的圍欄處,扶著矮矮的圍欄,看著樹幹。
他手裏捏著一團東西。是剛剛被芳菲拋來拋去的松香,揉搓著,電話響,他接。
陳月皓問他,明晚的LW發布會她受邀出席……他呢?
他平平的答:“再說。”
聽得出來她問的有所期待,得到這樣的回應並不能算是出乎她意料,今晚卻好像很失望。但是也沒多問。接下來卻用很愉快的語氣跟他說事兒,他懶懶的應著。她不大跟他講那些圈子裏的事兒,偏愛跟他說一些瑣碎。明天穿什麽衣服、今天吃什麽菜、哪兒的蛋糕好吃、天氣是多麽的好……到哪兒都愛拍照,問過他有沒有時間看才給他發一張過來看。又極少把自己拍在內,即便有,也隻是一個側影而已。時常講要早早的退休,不然不規律的生活會衰老的快,反正錢也掙的夠了……她實在是沒大有什麽企圖心。
他靜靜的聽著,不打斷她說話。
陳月皓反而有些奇怪他今天耐煩。有好一會兒她不再說,他也不說。然後她問,你晚上沒有別的安排?
大概是少有的,他電話裏的背景幹幹淨淨,隻有他的聲音。
他說:“嗯。”捏著松香,送到鼻端。沾了汗,也掩不住清香。他忽然說:“你等等。”電話有插播,他換了頻,聽了一會兒,就說:“我這就過去看看。”頓了頓,挺別扭的語氣,說了聲:“謝了。”再換回去,她靜靜的等著呢,莫名的有點兒覺得抱歉,想說句什麽,還是講了“你早點兒休息。”也沒等她回答,就掛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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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撥電話叫司機開車過來,自己站在樹下等著。手機屏還亮著,他舉起來,照在樹幹上,那點光不夠,樹幹上的溝壑也照不亮……車燈掃過來,將他的身影印在樹幹上,他更是也看不清楚了。
他迅速轉身上了車,說:“去養和醫院。”
第十一章 懸崖搖曳的花朵(三)
第十一章 懸崖搖曳的花朵(三)
車子平穩啓動,銀杏樹在漸漸退後,他看著。
有好久不曾仔細看過這條街上的老樹了,都快忘了這是些多麽美的樹木。尤其是在深秋初冬的季節,美的,連西山的紅楓都比不過似的……
那時候集體活動,很多都是去爬山看楓葉。他老不屑一顧。大概也是年紀太輕,老覺得那種把大夥兒召集起來、到了目的地除了吃就是喝、亂不哄哄的一窩蜂似的上山、拍拍照留個念,然後浩浩蕩蕩下來的集體活動,是最讓人難受的了。拘的慌。從小在漁村裏野慣了的他,是最不習慣規規矩矩的集體活動的。
上課都不愛去上,何況其他?
他單肩背著裏面可能什麽都有就是沒有課本的書包在街上閑逛的時候,總能發現這座古老城市的美。時間久了,街面上的小混混他都熟了。靠打架打熟的。頭一回挨打回來,一額頭的傷,媽媽心疼的要死,氣的想要安排人每天接送他上學。
他怎麽肯。
外公大笑。後來說阿寧,打架,不怕,打不贏,也不怕。就是怕你打不贏之後輸了膽色。
他什麽也沒有,也有點兒混不吝的膽色。就在家跟著警衛班的一個老戰士練功夫。媽媽擔心他這樣下去遲早惹出事,父親知道了告誡他學了功夫不可恃強淩弱,隻有外公,對他父母的態度都不以為然。不過也不明說。隻是讓他知道,就算是闖禍,也有人給他兜著——他也沒想去欺負別人,但是被欺負到眼前了,他總得還手吧?打下地盤來,他總得護著吧?
等到他上高中,他已經在街面上小有名氣了。就是沒人知道他這個單薄高瘦的家夥,到底是什麽來路,隻知道他挺仗義、很能打、下手狠而且總能逃脫懲罰。
老師們對他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他的功課不壞。就是偏科嚴重。語文是最差的。可語文老師又極偏愛他。因為寫了一手好字。
這樣的學校生活沒什麽好、也沒什麽不好。上課睡覺、下課跟一幫哥們兒神侃的日子,也還算行——如果,沒有那麽個跟他八字不合的丫頭處處跟他作對的話。真是邪門兒了,他們竟然一路都是同班同學。就算是某種特殊點兒的原因吧,也不帶總把他們幾個安排一個班的呀!
初中畢業他以為這下可好了,再不用跟那個性別都還不明的古怪家夥整天在一處了,沒想到高中看分班榜的時候,他們又分在了一處。就連後來文理分科,他這個可文可理放哪兒都行的主兒,閉著眼睛去了文科班,她理科成績絕佳的,竟然也進了文科班——冤家路窄就是這麽來的吧!
粟菁菁也還跟他們倆同班。看人家菁菁,人家早就出落的楚楚動人的像個柔婉的女孩子樣兒了,她還是那副假小子德行。跟粟菁菁搭伴兒,一個班長一個團支書,真事兒似的組織個班委班子,拉他入夥當體育委員——打量他不明白事理呢?文科班男生本來就少。除了文弱書生就是他這種混子,要他那點兒在男生裏的壓場子呢。她呀,看著小事兒上傻乎乎的,大事兒不糊塗,算計的清著呢。他明白,也懶得揭穿她那點兒花招。
就是她還挺起勁的。也不服輸。菁菁的口頭禪是“算了吧”,她就是“不成”。什麽事兒都得來個“成”,從個破黑板報比賽到學校的藝術節,事事兒沒他們六班冒尖兒,她就不舒服——被關注強迫症啊!不愧是他們邱家的女兒,上進,真上進。
他跟瀟瀟湊一處偷著抽煙,就在瀟瀟他們學校後巷。那時候瀟瀟也是個惹事精。惹了街面上的人,雖然後來事兒被壓下來了,也還是有些麻煩。他混久了,街面上的人條條線線的,他也能摸清路數,大不了多繞幾個彎子,人家也就能知道他這個“少爺”的名號。那些日子多跟瀟瀟走兩步,漸漸的那一篇兒也就幫他翻過去了。
倆人坐欄杆上胡天黑地的瞎說。什麽都侃,包括女孩子。他忽然就問瀟瀟,說湘湘怎麽回事兒呢,人家都生長發育,就她是靜止的……他欄杆上晃著腿呢,冷不丁的瀟瀟一腳過來,他就翻下去了,灰頭土臉的,人還沒起來呢就聽瀟瀟罵他瞎了……他一嘴土,還沒吐幹淨沙呢就罵回去,說不帶這麽護短的,你倒是比較比較……瀟瀟問:跟誰比呢?
他坐在地上。
是啊跟誰比呢?他一時想不起來。就那麽發了會兒愣,又吐一口唾沫說跟誰比都比不過。
瀟瀟反而笑了,說,算了吧,你們倆就是跟鬥雞似的,純屬八字不合惹的禍。你覺得她不像女孩子?我告訴你喜歡她的多了去了呢。湘湘那情書收的,一沓子一沓子的——我爸媽還專門開家庭會議,敲山震虎的說現階段把精力放學習上,不要早戀……湘湘經不起爸媽嚇唬,就把那些情書都交出來了。嘿喲,比我收的多多了。而且好多她都沒拆開,我偷偷拆開來看看,有的寫的真不錯……對了,你認得一個叫傅曉光的嗎?
認識。他說。
他們那所跟瀟瀟所在的重高齊名的學校,還有不認識傅曉光的,那就怪了。那是個女生們眼裏品學兼優、風度翩翩的“隔壁班男生”。他就聽過粟菁菁跟那幾個嘰嘰喳喳的女生湊在一處老是傅曉光傅曉光的議論,傅曉光穿了白襯衫上學、傅曉光理發了都是新聞……他也喜歡那個假小子?匪夷所思。
嗯。瀟瀟說。情書寫的一流。能拿來當範本呀。
你好學著寫給你心裏那個她呀?他又爬上欄杆,對著瀟瀟說。瀟瀟又冷不丁一腳過來,這回他躲過去了,身子倒掛在欄杆上,眼睛看到的整個世界都是反著的了,聽著瀟瀟笑,腦子裏倒是還有點兒想法,那就是——真是一人一道眼啊……
隔不久他們就有個國慶節遊行要參加。學校選的都是比較齊整的男生女生去。好幾所中學的學生組成一個方陣。粟菁菁身體不太好,老師照顧她,說就不用去了。少了一個人補上,就讓他上了。說起來就是很丟人的活動,幾百個人,那方陣竟然是扭秧歌,到時候還得臉上塗兩酡紅胭脂……可怕。
他手裏接過來那大紅綾子的時候,雞皮疙瘩簡直掉了一地。
可人家邱湘湘同學,積極的呀,真積極。積極分母。
他後來覺得,她那麽積極是有原因的。
第十一章 懸崖搖曳的花朵(四)
第十一章 懸崖搖曳的花朵(四)
那陣子每天他們放學後不用上晚自習,校車送他們去集合另外幾所學校的學生練方陣,在通勤車上,傅曉光就會站在她的身邊,有時候那兩個人說話,有時候不說……她說的時候,傅曉光就安靜的聽;她話痨,其實是她說的多——她也不知道,她跟傅曉光說話的時候,有多少人在看著呢,各種各樣內涵的眼神……大概這樣的過程車持續了有近一個月。女生們議論的話題急速從傅曉光的服裝發型變成了傅曉光跟邱湘湘,偶爾男生們也會交換信息……他就想,假小子,怎麽會有男生喜歡這麽個假小子?還寫一堆情書?
還是匪夷所思。
不過,斯文俊秀的男生喜歡野蠻女生,這大概是規律。並不難理解。就像他這種粗線條的,會覺得溫柔可愛的長發女生好。但若是不怎麽斯文俊秀的也喜歡了,那就有點兒嚇人了。
大概就是那次遊行方陣活動結束後,邱湘湘放學不跟粟菁菁一起了,也不下了課跟理科班的男生們打會兒籃球什麽的了。改等著傅曉光一起搭公交車回家了……當然也不總是搭公交車,不搭公交車的時候,就從學校後門出去,壓馬路。
後門那條街相對僻靜,那原本是他的地盤。這一來,他遇到他們倆的幾率高的多了。第一次遇到的時候,她竟然眼神裏有點兒驚慌。見他不動聲色,她就鎮定下來。待走過去了,她還回頭,見他毫無反應,就更鎮定了……傅曉光則要穩重的多。他們倆是認識的,倒是眼神交流之後,像大人樣點點頭過去的。似乎聽到傅曉光問她什麽,她怎麽回答的他就沒聽到了。
愛說什麽說什麽,他忙著呢,沒空理會這些。
他不理會吧,她還來勁了。有一天竟然在教室外面攔住他,那話裏的意思,就是……算是求他保密的意思?怎麽態度還那麽不像求人呢?
他哼了一聲,丟給她一句:“你誰呀?我認得你嗎?”
簡直是侮辱人嘛。當他什麽人了!
可不斷的有人跟他打聽她。校內的有,校外的也有。以前都是跟他問粟菁菁的狀況,問起邱湘湘的幾乎沒有。她好像一夜之間變成了從沙堆裏扒拉出來的明珠似的。問的多了,他也煩。見了她,彼此更沒什麽好臉色。尤其他偶爾受人所託約她的時候,她臉上那冷淡拒絕的神氣,驕傲的真……真以為自己是公主了啊?!
死活看不出來她哪兒值當的那麽多人追。有人追就算了,還有人圍追堵截,她又是直來直去的主兒,那傅曉光看起來更是一副清高的模樣,真認真得罪了幾個人。常聽說有人要收拾下傅曉光,他沒太往心裏去。就是有一天,他跟人約了在後巷碰頭去打桌球,剛出來就看到他倆被堵在那兒了。
天已經擦黑了,後巷又僻靜,不然那幫人不會那麽猖狂。他們分別的圍堵了傅曉光跟湘湘。湘湘人瘦弱,但是脾氣爆發出來,最是嘴上不饒人;那一刻明明是自己處於劣勢的時候,她氣勢一點兒不弱……可是,越是這樣,越是會挑起人的火兒來,她好像不明白這個道理。
很多年後他也知道,她就沒有明白過這個道理。
但他是知道的。
不過他不著急,反而靠在牆上,看著。
後面有三三兩兩的學生出來,看到有人打架,有的站住了,有的改道了。
他就看著。
很奇怪的是平時他見了人打架總是在非常短的時間內就熱血沸騰,就好像瞬間被注射了大劑量的腎上腺素,那一刻卻極為平靜。連自己都覺得自己像個黑影裏的幽靈,在隔岸觀火……
她忽然一聲尖利的叫:“董亞寧你是不是男人啊,見死不救!”
他嗤的一聲就笑了。
她毫發無傷呢,死什麽死?大不了就是傅曉光吃了點兒虧。那幫人下手很有數,傷不到筋骨的。
但她那一嗓子,挺有效果的。打人的幾個,幾乎是同時停手,扭頭看他。他也就搖搖晃晃、吊兒郎當的過去了。
他說哥兒幾個,在我這兒劫人是不是得跟我商量下?嘴上還沒說完呢,他已經動手了。動了手才知道,合著那幾個人確實不是吃素的呀。被人圍攻感覺不太好,他從來不喜歡;不過也從來不怕。就好像聞到血腥味的獨狼,越危險的境地越令他興奮。那一天一個人對付五六個,打的很痛快。到了兒讓他們滾,丟給他們一句話:“這是我妹,要動她一根汗毛先問問我答不答應。”
他側臉看她忙著照顧嘴角都流血的傅曉光,半晌沒出聲。傅曉光跟他道謝的時候,她才擡眼看他。
他就問:“去醫院嗎?”
當然得去醫院。
在醫院裏,看著她緊張兮兮的樣子。等著傅曉光父母來了,她悄悄的閃一邊去。倒留下他陪在那兒,還得跟傅家家長解釋,說遇到了劫道的。極痛恨撒謊,還得把慌撒的很自然,跟真的似的。真討厭。等好不容易脫了身,看到她從醫院的大理石柱子後閃出來,他氣不打一處來,惡狠狠的跟她說:“什麽眼光!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學人家談戀愛……啊喲!”
他腿上挨了一腳。
他罵,說你們姓邱的都慣會使這招兒掃堂腿,她就不理他了。
往回走了一路,他們倆都不說話。不知不覺的是上了車、下了車、過了街……那邊的銀杏大道上,落葉紛飛的時候,不時的有葉子落下來,或打在頭頂,或落在肩上,腳下一層落葉,踩上去沙沙作響。
她低著頭,情緒也是低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