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年年都記得給操辦。”艾師母點頭,“原來以為今年能熱鬧點兒,多了瀟瀟的媳婦,湘湘也回來了,你反而要出門了。什麽時候你們能正經湊一桌給我們倆老看一看”
董亞寧看了眼掛在衣鈎上的山東絲的棉長衫,說:“明年師父九十大壽,我說什麽也得在家。”
“好。”艾師母點著頭,“難為你們,耐煩跟死老頭一年一年的混日子。”
董亞寧笑了。師母提起師父來,一口一個“死老頭”,分明是鹣鲽情深,表面上一聽,卻是要多不耐煩、便有多不耐煩。多令人羨慕……
他吃完了兩碗酒釀圓子,連湯都不剩,老爺子還沒回,便也不再等了。跟師母告辭出來,一個人往巷子外面走。他沒讓車跟著進來。這個小區舊,都是早年間的老房子。車子進來出去便不是很方便,而且他也願意自己走走這段小路。他走兩步,回頭看看老街老房——老爺子幾十年都住在這裏,不管外面的世界是怎麽瞬息萬變,他的書房裏始終是那個味道,也不肯搬走——他上車前看到巷口幾個老人圍坐一堆正在下象棋,站在後面拄著拐杖觀戰的一位穿灰色絲袍子、黑色瓜皮帽、戴著眼鏡且有著三縷白髯的老人家,正是師父艾功三。
他看了一會兒。老人家觀戰興致勃勃……李晉在他身後說著什麽,他也不理。也並沒有上前打擾師父,隻是嘆了口氣,嘟囔了一句“真是老小孩兒”,上車便說:“回公司吧。”
車子經過棋攤,董亞寧特意又瞅了眼老爺子。聽到李晉在說:“艾老爺子就是領頭兒抵制這塊兒動遷呢。前陣子摸底調查,老爺子就寫了一封信上去。這事兒上面就打了招呼,說暫時不要動這裏了;不過您要是說得動老爺子,也成。”
董亞寧點頭。老爺子洋洋灑灑萬言書,他看過副本。用的是蠅頭小楷,一筆一畫、一氣呵成。文章痛快,字更是硬朗。
“董先生,不如好好兒勸勸艾老爺子。”李晉說。
公司對這一區的動遷工程覬覦已久,身為老板的董亞寧始終沒有明確表態。
董亞寧看著街邊不時掠過的古槐,棵棵都根深葉茂……他竟笑了笑,說:“我看難。”
李晉觀察老板的臉色:終於,短時陰轉晴了。
****************
葉崇磬步幅很大,跟在他身後的分行經理既要跟他彙報、又要跟上他腳步,就必須時刻集中精神。
葉崇磬一向要求下屬彙報情況簡潔,東區分行經理的啰嗦實在是要超出他的忍耐限度了,他在大堂中央站住,“王經理。”他開口,正對著銀行大門,自動門向兩邊敞開,走進來一個穿著深咖色短外套的女子。他停下來。
王經理等著他的下文,“葉總?”
Advertisement
葉崇磬轉回身,點頭道:“今兒就到這兒吧。”
第七章 沒有露珠的早晨(六)
第七章 沒有露珠的早晨(六)
一總人都站住。
“葉總上去休息一下吧。您來了就沒坐下。”王經理微笑著說。葉崇磬是典型的實幹派,從來都是有事情才下來,逗留時間簡直能精確到秒。
葉崇磬說:“今天就算了,我還有其他的安排。”他接著擺手示意王經理等人止步別送,帶著兩名隨員便往大廳外走。
銀行大廳空曠,他稍稍偏了下臉,就看到郗屹湘目不斜視的右轉,匆匆的上了自動扶梯,往二樓去了。他剛從那兒下來,二樓是服務專區。果然扶梯頂端出現了一個穿銀行工作制服的女子,就見屹湘擡了下手,她手腕上不知帶了什麽,正對著光線,閃閃發光,葉崇磬的眼睛被晃了一下。
有好一會兒,眼前都有一個亮亮的小點兒。
直到上了車,他眼睛仍覺不舒服,索性閉目養神。
一路上他也沒有開口。
回了辦公室,Sophie搬進來一摞的文件等著他簽。他站著看了一會兒,懶懶的不想動。Sophie就問他是不是需要來杯咖啡。
“不用。”葉崇磬拍了拍文件,說,“我今天下班不用車。”
Sophie答應著出去了。
葉崇磬吐了口氣。中午的時候母親來電話,說今晚家裏在爺爺那邊有聚會,爺爺交代大家務必到齊,尤其是他。母親倒是說,爺爺的意思,是在崇碧訂婚前,家裏人一起吃頓飯。說到崇碧訂婚……他不用看日歷,後天就是被畫了個紅色標記的日子。
他覺得眼皮發熱。
桌上通話器響,Sophie說:“葉先生,葉崇磐(pan)先生來了。”
他正拿了筆,聽到這一句,說:“請。”
門一開,Sophie請進來的,正是他的堂兄葉崇磐。瘦高挑兒的葉崇磐一進來就皺眉說:“什麽味兒啊這是?”他秀長的眉一擡一放之間,已經掃了一眼堂弟這間辦公室,見葉崇磬站起來,點著他,“你安穩坐那兒好了,甭搭理我,我坐這兒等你就是了。”
葉崇磬笑了,示意堂兄先坐,說:“馬上好。”
葉崇磐也不客氣,過去就坐到了葉崇磬對面的椅子上,腿便架起來,託著腮,看一眼靜立在一邊的Sophie。
Sophie被他漂亮的眼睛裏忽然掃過來的柔媚如絲的眼神瞅的簡直一個激靈。默默的,等著老板發話——葉家這大先生啊……
葉崇磐撇了下嘴。
葉崇磬微笑著,說:“Sophie,給‘大先生’來杯金駿眉。”他拿著簽字筆,工整的簽上自己的名。文件有點兒多,他需耐心的一個一個的確認過。
葉崇磐這會子安靜的坐在椅子上,並不打擾他。
過了一會兒,Sophie再進來,給葉崇磐上的是蓋碗兒茶。
葉崇磐微笑,對Sophie輕聲說了句“謝”,又看了眼低頭忙碌的葉崇磬。他是上來和崇磬一起回老宅的,剛剛先去了一下隔壁他父親的辦公室,卻是不在。
“出去三四天了,今兒應該回來。”葉崇磬似乎知道堂兄在想什麽,擡頭看他,說,“你也真是的。”
“他忙,我們總見不著,能都怪我嘛?我這也是早上五點才下飛機,時差都沒倒過來呢……”葉崇磐一手端了杯託,一手擎起杯蓋,竟是翹起了蘭花指,輕輕的刮了兩下,茶香四溢的——葉崇磬見崇磐左邊眉毛微微上翹,臉上雖是沒露出來意思,便曉得他心裏是喜歡了——他這位堂哥,脾氣向來有些古怪,不能不順著,可是老順著,他也不樂意……葉崇磬低頭刷刷幾下簽好了剩下的文件,推了推,起了身。
他從旁邊的衣架上取下外衣。
Sophie問他還有什麽事情要交代,他說“沒有,我們這就走了”,便讓Sophie出去了,說著人站了起來。
“且慢著,我茶還沒用好呢。”葉崇磐見崇磬站起來像是要走的意思,慢條斯理的說。
“明白。”葉崇磬原來隻是從外套口袋裏拿出煙盒來,走兩步,過來靠在辦公桌上,讓了一下葉崇磐,葉崇磐揮了下手,崇磬便自己點了一支。
“老抽煙,難怪你這兒味道怪怪的。”葉崇磐將蓋碗茶放下,兩腿交疊,坐的端端正正的;一對吊梢眼,水汪汪的,看著崇磬。
崇磬也看著堂兄——他們哥兒幾個都高,崇磐卻最恨自己這身高,扮相雖過得去,身高卻讓人難搭伴兒;而在大伯眼裏,崇磐這個身高都沒超過他的兒子,簡直一無是處,更別提從小兒迷戲,到了兒真是從了這一行了……
哥兒倆相視一笑。
崇磬問:“這回演出還順利?”
“也就那樣兒吧。”葉崇磐擡起手來,右手五指的指尖兒對在一處兒,他細看自己指甲的邊緣,幹淨而且整齊。
“嗯。那就是不錯了。”崇磬知道若是演出有問題,崇磐勢必是要閉關的,數日到數月,時間不定。期間休想見到他人。
“唉……”葉崇磐剛要說什麽,“哎喲,時候兒可不早了,咱得走了。回頭要是遲到了,又得被我爹爹罵——我挨罵事兒小,連累你就不合適了。”葉崇磐笑道。雖是這麽說著,人可沒站起來。
葉崇磬笑道:“急什麽。”
“不著急啊,不著急咱再坐一會兒。”葉崇磐笑著。在他對面的崇磬,背對著光,一手扶著桌子,一手閑閑的夾著煙,一對長腿……他踢了崇磬一下,說:“站沒站相,坐沒坐相。”
葉崇磬笑。
崇磐素日行徑,唱念做打,真正的循規蹈矩。
“你不是也知道,這會兒再不松快些,晚上骨頭就沒得松快了。”崇磬說。曉得崇磐過來,是想跟他一起回家呢;崇磐不樂意回,他也不願意一大家子湊一處的時候,總得老老實實立規矩。拘的慌。
“什麽事兒啊,叫我們都回去?”葉崇磐問。
第七章 沒有露珠的早晨(七)
第七章 沒有露珠的早晨(七)
葉崇磬說:“還不是崇碧那事兒。具體的,回去不就知道了。”
“我倒是不怕回去,我是怕見我爹爹。”葉崇磐挓挲了一下手。
崇磬一笑,“橫豎你有爺爺撐腰呢。”葉崇磐是葉潛一手帶大的、最寵愛的孫子。從來隨著崇磐的性子。闖多大的禍,爺爺也就輕描淡寫一句話,“能有多大的事兒啊”,包括唱戲——不像對他,說打就打,說罰就罰,以至於他當初早早被送出去留學,他母親還說舍不得,他簡直如蒙大赦,起碼不用再看爺爺那嚴肅的臉。
“吃醋……”葉崇磐點著他,“又吃醋。”
崇磬把煙丟進煙灰缸。
“我不是那塊料,所以寵我;你才是那塊料,所以疼你。”葉崇磐微笑。這兩句話不再拿腔拿調,卻不看崇磬,也不理崇磬的反應,兩邊抻了抻頸子,說:“你這間辦公室也太大了些。人說喜歡用超大空間辦公的人,就是善於利用空間感,從一開始便從心理上給人壓迫感。”他說著站起來,走到辦公桌後面。
葉崇磬辦公室有270度的景觀,從這兒看出去,十分的壯觀。他不由的解了兩隻紐扣,雙手卡在了腰間——葉崇磬看到他的這個姿勢,心裏一頓。
崇磐為了保持身段兒,飲食控制的極好,每日裏的功課隻加不減,盡管骨架在那裏,但看上去總是偏向柔軟文弱些。而此時,崇磐站在這裏,隻用一個姿勢和一個背影,便能告訴人:這是葉家的男人。
他發了下愣,將煙掐滅。
“行裏分給我的,輪到什麽是什麽。我覺得也還好。”崇磬說。這也是實情。他忙的基本沒時間看窗外的景。他拿起外衣,“我們走?”
葉崇磐回身,又恢複了他一貫的狀態,“走……哇……”竟然擬著抖了一個水袖。
葉崇磬饒是已經習慣了堂兄的做派,還是忍不住笑,道:“你每次來,都讓Sophie很緊張。”Sophie是正經的ABC。對這葉崇磐這樣看起來像是上上個世紀、又偏偏喜怒無常到極點的人,總有些拿不準怎麽應對合適,導致Sophie每回都嚴陣以待,像是生怕哪兒做的不對,失了禮。葉崇磬想到便覺得有趣。
“罷了,罷了。”葉崇磐又虛虛的抖了下水袖。
崇磬拉開辦公室的門,請崇磐先走。崇磐挪著步子,宛若淩波,速速移到Sophie的秘書位;Sophie立即站起來,崇磐正巧走到,斜了Sophie一眼,翩若驚鴻的掠過去了。
Sophie臉上的肌肉簡直都凍成了一條一條的,還鎮定的對著葉崇磬說:“葉先生,慢走。”
葉崇磬盡量保持表情正常,隻說:“下班吧,Sophie,節後見。”說完他加快腳步,追上葉崇磐。
Sophie半晌沒坐下來,看著那二位,連背影都在兩個極端的人,一先一後的進了電梯,她才松口氣坐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