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沒有露珠的早晨(四)
第七章 沒有露珠的早晨(四)
“看我都跟你說些什麽。這等想不開的傷心人,不提也罷。算了,你當我沒說。”崇碧倒也豁達。她歪著頭又看了一會兒屹湘的畫稿,笑道:“很怪,這幾年我也不算沒研究過這類的畫作,就是一眼看見你畫的蛱蝶,才算是入了眼。有種Match的感覺,好像一直在對焦,忽然就調對了,畫面立刻清晰了。”
“少來。哄我出手是吧?跟董芳菲一個德行。”她說。崇碧剛剛說的這個人……莫名的,讓她想起那四個字:情深不壽。心頭有一點酸澀感,抓著青玉鎮紙的手,不由得狠捏了幾分。
“誰跟她一樣呢。”崇碧笑。
“好,不一樣。可你再講話中英混雜,小心被我哥說。”她說。瀟瀟很有點兒牛脾氣。
“我好多了不是?在家被我爺爺罵那才叫慘……跟你說我最近總是闖禍,前兒晚上在爺爺那兒泡茶,給他弄炸了一個新到手的紫砂壺,爺爺沒說什麽,我們家大哥簡直沒把我損到家,要命。”崇碧無奈。
她知道他們家是大排行,崇碧說的那位大哥,應該就是那位著名的青衣葉崇磐。她最近也開始留心姻親的一些事情,就算做功課也要做足一些,免得到時候失禮。
“你忘了先給壺上澆一遍熱水?怎麽犯這種錯誤?不該呢。”
“就是啊,不是正跟瀟瀟講電話呢嘛。”崇碧吐吐舌。
她看著自己的畫稿,問:“能給我形容下,那扇面是怎樣的?”
崇碧眼睛一亮,馬上從上衣口袋裏抽出一個小本子,小巧的鋼筆一握,在桌案上就畫起來。也許崇碧是對那個扇面的印象太深刻,一筆一畫的指指點點,很快就在本子上標出了大體的內容。
她半晌才說:“你這夾七夾八的亂來一氣,都是什麽呢。”
“早知道當年我也好好兒的學。”崇碧嘆口氣。然後又很期待的看著她,問:“能明白我要的是什麽樣的扇面嘛?”
她當然明白。不過有點兒保留的說:“我試試。”
崇碧幹脆在她腮上親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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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不用唇膏的嘴唇還這麽潤……”立刻被崇碧打。
兩個人笑到眼濕濕……
她幾乎熬了一個通宵,畫好了這些。
曙光初現的時候,她被外面警衛班出操的口令和整齊的腳步聲驚醒,原來自己在畫室裏睡著了。她站在院子裏,看著父親辦公室燈已經亮了;輕輕的走到辦公室窗下,翹腳看著裏面,父親披著一件駝色的厚毛衣,正在燈下看著什麽……
屹湘收好畫才下車,見芳菲那黛色的跑車早已停在了她的店前,先去店裏找她。
芳菲正指揮人把最新的瓷器擺到櫥窗裏,看見她馬上就過來,待見了她手上的畫稿,簡直愛不釋手。
“我得找個好畫師摹上去!”芳菲把畫稿收好,瞅著屹湘的面孔,“你熬夜了是不是?”
屹湘擺手就要走,芳菲一把拉住她,從旁邊桌子上拎過一個保溫壺塞給她,說:“拿去。這是我自個兒煲的湯呢。”
她不肯要。
芳菲推她,“你要是肯給我多畫點兒畫,我包你一年四季有靚湯喝!”話說出來她自己也覺得好笑,“得了,算我得了便宜賣乖……回頭請你吃飯!”
她看著屹湘離開,把畫又拿出來認真的看一遍。旁邊的職員慢慢的聚攏過來,七嘴八舌的議論著,有一位笑著說“把這樣的稿子摹到坯子上去,沒有一二十年的畫功怕是不行,又怕是隻得其形、不得其韻……董小姐你真該讓本人親自畫。”
董芳菲嘆氣。
她還不知道本人親自畫效果更好?
……
屹湘在辦公室聽著小馮跟她彙報今天的日程,早上第一項便是開會,下午有一個約,小馮說:“陳月皓小姐,下午三時半來試禮服。陳小姐一向是汪小姐親自照顧的。”
“這次她選的禮服是誰的設計?”
“A組的安德烈。”小馮看下資料,說。
“讓安德烈跟進。”屹湘頭都沒擡,翻著自己的記事本。
小馮答應著,把手上的兩張剪報遞過來,微笑著說:“這是這兩日報上的娛樂新聞,付英晨兩次亮相均獲好評。有一家時尚雜志特意打電話來求證。”
屹湘點點頭,“無功亦無過而已。”
“付英晨派助手打電話過來,有意思買下原先出借給她的那兩件禮服。”小馮說。
“告訴她,有人捷足先登,已經詢價。”
“哎?”
“然後掛出去,下午陳月皓來試禮服,囑咐職員一起拿進去。”屹湘說。
小馮笑起來,“是。”出門前提醒屹湘,“您記得今天親自去趟銀行。有幾個手續需要您親自簽名。”
“哪家?”屹湘終於在電話本子裏找到了那個舊電話號碼,擡頭問。
“恆泰的東區分行。”小馮說,“我把資料放在信封裏,帶著去就行,會有人專門照顧您的。”
小馮出去。
屹湘撥出電話,還想著,恆泰、恆泰……一張漂亮的支票和支票上漂亮的簽名便在眼前晃了起來,她吸口氣,這個,巧也是巧了些……好在葉崇磬總不至於沒事兒便在分行大堂裏亂轉吧?
這時候電話接通,她忙問:“喂,請問是不是高師傅?”
對方卻說不是。再問,已經不耐煩。她無奈的放下電話。
小小的一幅扇面,她是精細的畫了。想著師父當年的字畫,全都是這位師傅的祖傳手藝照應著,按年紀推算,今年應當剛剛古稀……她想了想,看看時間,離開會還有十分鐘。記憶裏深深的印著的那個電話號碼,她撥打出去。電話響了好久,都沒有人來接通,正在她要放棄的時候,話筒被人拿了起來。
“喂?”對方應答。
屹湘愣了。這聲音粗啞,帶著鼻音。可她不會聽錯的——怎麽這個時候,他會在?
她還沒有出聲,他卻好像料到了她是誰似的,說:“你等著,我請師母來接電話。”
話筒被扣住了。
是,師父家的電話機,長年累月的放在客廳牆角的花梨木方凳上,蒙著亞麻布的方巾,花邊是師母親手鈎上去的……屹湘盡量平穩著自己的呼吸。
第七章 沒有露珠的早晨(五)
第七章 沒有露珠的早晨(五)
聽筒裏傳來遠遠的對話聲,應是師母那柔柔的蘇白,在問他是誰的電話,他怎麽回答的,她聽不清楚,就聽的腳步聲漸近,聽筒被拿起來,她就先開了口:“師母,我是湘湘。”
老太太幾乎立刻就回答:“小湘湘,你是請假,今天不來上課?”
她愣住。
老太太接著在電話裏笑起來,說:“你這個孩子。”
“師母……”她輕聲。為什麽老太太就這一句話,能讓她轉瞬之間有回到天堂的感覺?
“老頭子出去散步了,不到十點鐘是回不來的,你這會子打電話是白搭呢。阿寧也等他半日了,死老頭,每天都要把口袋裏的零錢都花光——湘湘你什麽時候過來?老頭子說不愛你送他的長衫,讓你甭想一件長衫就打發了他,他可是就等著讓你哪天上門來交作業,好讓他看看這些年你荒廢到什麽地步了。”老太太語速極快,十分快樂。
屹湘想笑,問:“師母,給我做酒釀丸子麽?”
“喲,跟你那饞嘴的哥哥一個樣兒,瀟瀟也剛說要帶著媳婦兒來送帖子,嚷嚷著就想吃酒釀丸子。還有阿寧也是,進門兒就等著這個了。”老太太笑道。
人上年紀了,嗓音卻絲毫不見老。
屹湘腦海裏,師母從來都是灰白的發辮盤在頭頂,一方蠟染的帕子裹了頭,十分的幹淨利落。親手做的江南小吃,好吃的簡直跟夢一樣。
“知道的就說你們都惦記著老頭子生日呢,不知道的還當你們約好了一起來麻煩我老太太。”老太太笑著,停下來問:“說吧,你這會子打電話來,有什麽事兒?”
屹湘終於微笑,“師母,我是想問高師傅的電話,怎麽打過去不是他家了。”
“小高嘛?”老太太想了想,“你等等。”
屹湘聽到師母在問,阿寧小高搬到哪裏去了,轉過來又跟她說地址,說:“他住的那塊兒拆遷了,阿寧給他安排到別處去了,都好幾年了,難怪你不知道……”
屹湘記下地址,聽著師母絮絮的嘮叨了她幾句囑咐她專心上班有空就過來,才放下電話。
地址裏,是個陌生的小區。
她剛把地址抄到隨身的記事本上去,小馮敲門催她去開會了。
……
艾師母手按在電話機上站了一會兒,才回身對董亞寧說:“你這個小猴子來得早不如來的巧,也幸好我觸到神便有鬼,忽然就想著萬一你撞上門來,跟我要酒釀丸子再要短了呢?昨兒就開始預備材料……過來吃些。”
董亞寧正在看師父新近的畫——竟是仿的新近大熱的《富春山居圖》。畫才一半,已現恢弘大氣,正是師父的畫風。他不禁莞爾,跟著師母進了小廚房,自己動手端一碗湯圓兒出來。師母做的酒釀丸子裏會放自制的桂花醬,吃起來不甜不膩,特別的有味道。
“不用等師父啦?”他問。咽了口口水的樣子。逗的艾師母格外開心。
“他有時間讓你等,你有時間等他?都等這老半天了。”艾師母又給他拿了一碗過來,催著他。隻管坐在一邊,看著這個面容有點兒浮腫的孩子,嘆口氣道:“你說你整日價瞎忙些什麽,年紀輕輕的,能把身體照顧成這樣,時不時的這痛那兒癢?一定是作息不規律。”
董亞寧吃一口湯圓,“好吃。”任師母數落,絕不回嘴。
“好吃多吃碗。”艾師母微笑。就喜歡看亞寧的這副樣子。
“師母,初八師父生日,我那時不在家,今年不能替師父慶壽了。”他說。這幾天日程安排的緊,隻有這會兒有空。他隻好一早起來就過來送壽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