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走廊上踱著步子,時不時的,她的目光也遛達出去,望著不遠處那棟灰色的小樓……
高秘書接了兩個電話,過來跟她彙報。
她沉吟。
聽到後面有聲響,她知道是屹湘出來了,對著女兒笑了一下。
屹湘沉默著望住母親,母親鎮定自若的笑容,此時看起來雖令她安心,卻也格外的覺得不忍,她小聲的說:“媽媽,有事情就去忙吧,我在這裏照顧爸爸。”
郗廣舒似是有些意外,“湘湘……”
“媽媽你去吧。我在這兒。”屹湘又說一遍。
“你行嗎?”郗廣舒知道自己必須走,可留屹湘在這裏,她還是有些猶豫,“湘湘,你爸爸沒事,今天的檢查結束了等報告就可以,他晚上就可以回家的。”
“那我陪爸爸晚上再回家。”屹湘絲毫不帶猶豫的說。
郗廣舒這才說:“既然這樣,也好。你在這兒看著些,不要讓爸爸再翻那些勞什子文件什麽的……看住了他。”郗廣舒走到門口去,對著丈夫簡單的說了一句話、給了一個手勢,便離開了。
屹湘回身把門關了,一眼看到父親正要從床邊拿起一沓子公文來,她忙叫道:“爸!”說著就過去奪了過來,看都不看就塞回去,“別強調理由……我還認得出是加急——不是不讓您處理,隻是不用非得這會兒處理,不信離了您不行。”她說著,把父親鼻梁上的花鏡都取下來了。
邱亞非點著屹湘。
“就幾個小時。您哪怕小睡一會兒呢。”屹湘說著坐下來。
安靜的,父女倆相對。
邱亞非摸摸女兒的頭頂,真的靠在床頭,閉上了眼睛。
屹湘扯開被子,給父親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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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裏什麽都有,電視機電腦的,她卻什麽都不想動。拉好了窗簾來遮光,打開冰箱,飲料極其豐富,就是沒有一樣是含有酒精的——她清點了一遍,還是取了瓶礦泉水出來。隻覺得腦門兒一陣抽搐似的,疼的有些銳利。她從包裏拿出藥盒來,捏了半粒吃下去。轉頭再看看,父親輕輕的發出鼾聲……她眼眶有些發酸,走到床邊坐下來,看著父親的面容。
老多了呢。
瀟瀟模樣俊俏,像母親更多些,但面龐稜角,像父親,隻是父親年輕的時候,恐怕比瀟瀟還要英俊些。
外公在世的時候,有一次被老朋友說起,論選女婿,郗老眼光獨到。外公就笑著說,亞非嘛,亞非可不是我挑的,是廣舒自己挑的,要我說,亞非除了模樣不濟,樣樣倒是都比廣舒強……外公慣會正話反說。
她還記得自己高中畢業典禮,竟然是跟瀟瀟的中學同一天舉行。母親帶團出訪了,父親出京了,瀟瀟說不在乎畢業典禮,見她煩惱,就說湘湘要不我作你家長去參加畢業式吧——她氣的要命。還要作為畢業生代表致辭,難道父母一個都不能到場……傷心的想哭。
誰知道她剛剛站到禮堂講臺上,就看到了坐在前排的父親。跟普通家長一樣,甚至比普通家長更普通,幾乎淹沒在一片白色的短袖衫的中年人中間——但父親是英俊的,即便穿的是那樣普通的短袖衫,那氣質也是卓爾不群的——她有十來秒鐘站在那裏隻看著父親微笑,主持典禮的副校長以為她忘詞兒,提醒她,她才開口,說:“今天最最高興的,是我的父親能親自參加我的畢業典禮。感謝父母的養育之恩,使我能夠站在這裏,代表我親愛的同學們,向培養我們的母校、向教導我們的老師們致謝……”這個開頭不是準備好的,接下來的詞兒也不是,但三分鐘的演講流暢而自然。
她看著父親對她露出贊許的微笑。
之後她拉著父親參觀學校,這裏那裏都走走,驕傲開心的不得了。
有人眼尖,過來問“您是不是邱亞非同志”?
父親微笑不語。
她代答:長得像而已。
父女倆悄悄的到運動器械區,父親給她露了兩手,標準的雙槓動作,騰躍翻滾,實在是很厲害。她看得出遠處的便衣警衛很緊張。而父親也不在乎。父女倆頓時有種違規的小小得意和快活。
那麽高興,以至於從來不能忘懷……
屹湘一瓶水都喝光,落下去的冰水冰的心尖兒發木。
“湘湘。”邱亞非睜開眼睛。
屹湘握住父親的手,“爸,您要保重身體。”終於說出來。這對她來說,是最最重要的一件事了。
第七章 沒有露珠的早晨(三)
第七章 沒有露珠的早晨(三)
“我的身體,我自己最知道。”邱亞非緩慢的說。目光逡巡在女兒臉上,似有話要說、但並不能說出來的樣子。
屹湘的胸口開始疼。
“能不能讓爸爸看著你,好好的生活?”
屹湘垂下眼簾。
潔白的床單上細密的紋路像忽然之間裂開了無數的縫隙,有些什麽東西在往外鑽,直接鑽到了她的心頭……她閉上眼睛,嘴角是有了一絲笑:“爸,我聽您的。”
邱亞非卻不再說話。
夕陽從窗簾縫隙裏投進了房內,地上有那麽一塊,紅彤彤的。
****************
屹湘周一上班的時候特別的提前了半小時。
下車前特意又檢查了一遍整齊的放在畫夾子裏面的畫稿。一組十二幀尺幅畫稿,另外還有一個扇面。
畫稿是給芳菲的;扇面是崇碧要的。
昨晚她陪著父親從醫院返家時,進門不久,瀟瀟也回來了。她有些意外,瀟瀟不在意的說,清明節假期啊。她跟瀟瀟一起在父親那裏坐著,聽著瀟瀟問父親訂婚宴是不是取消……父親微笑著說你娶媳婦不能娶的太便宜,程序再簡化下去,葉家怕是要把崇碧收回去了。瀟瀟笑著說崇碧的意見,也是不必這麽複雜。她看出瀟瀟並不是真的想省掉這一步。訂婚宴雖然規模不大,說好了隻有至親,邱家這邊親戚不算多,但葉家卻人多勢衆,不能有所懈怠。瀟瀟應是考慮父親身體狀況才打算這麽做。她看著父親臉上的疲色,心疼極了。
瀟瀟讓她出來休息,由他陪陪父親——瀟瀟跟父親似是有什麽要緊事要說的樣子,她聽話的退了出來——在外面踱了好久的步子,隻覺得六神無主。母親回來看她那個樣子,也並不出語安慰,隻趕著她自己去找點兒事情做,過一會兒才能開飯呢。
她心緒煩亂間,打開了畫室的門,看著幾乎是原封未動的畫室,漸漸的回了神。
她的畫室裏隻多了一樣東西,就是外公的大畫桌——她撫摸著畫桌溫潤的桌面。好像多年前握著外公溫暖的手……母親來叫她吃飯,見她坐在畫桌便隻顧了發呆,跟她說,外公說過的,這是給你的嫁妝。
母親的語氣好像是在說最平常不過的一件小事。
她也當聽了一件最平常不過的小事,並不往心裏去的樣子。卻說起來,該去給外公掃墓的。
母親隻說,外公在世的時候,這些個事情上並不講究,你心裏記掛著外公就好了……
飯後崇碧來了,她陪著坐了一會兒就回到畫室。
把筆墨紙硯都擺到畫桌上,細細的挑了顏色,燈光調到最接近日光的水平。拿著筆半晌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想半日,還是畫她最拿手的蘭花和蛱蝶,線條簡單,又能幻化出很多組合來,不易重複……直到葉崇碧跑到畫室外面敲門,她一動未動。
聽著崇碧問:“湘湘,打不打擾你?”
她擱下畫筆,輕輕的對著未幹的畫吹了一口氣,站起來去開門。
崇碧給她送了一盅茶,“我過來看看你的畫。你都悶了一晚上了,休息下。”
屹湘請她進來。
崇碧雖然看一樣贊一樣,並不亂動她的東西,囑咐她繼續,自己可以站在一邊欣賞。
她笑著跟崇碧解釋,自己一向不太習慣自己畫畫的時候身邊有人在,問:“昨兒個戲聽的可好?”
崇碧也不掩飾,說:“除了戲園子那對聯‘演悲歡離合當代豈無前代事,觀抑揚褒貶座中常有劇中人’我越品越有意思,其他的,可以用‘對牛彈琴’來形容我。”
“你本是聽交響樂才會落淚的人。”她開崇碧玩笑。
崇碧笑,說:“我本不是輕易會落淚的人。”
她品著那句話,崇碧把自己打造的真像穿了鋼盔鐵甲似的,於是她笑笑,說:“那我怎麽聽說,有人被從馬背上摔下來還大哭一場?”
“哈哈……”崇碧笑的爽朗,“那是正常生理反應。真真切切的骨肉分離,不哭不是人了——你聽誰說的?那日沒幾個人在的,傳開了?哎呀,都怪我哥的那匹暴龍,太認生……對了。”崇碧說著,彎身又看了一會兒屹湘的畫,菜低聲說:“求你件事兒。”
“你一說求我,我就害怕。”她不知不覺喝光了茶盅裏的參茶。想是這一日奔走疲勞,她實實在在的需要養分。
崇碧說:“我是瞧著你畫的畫兒才想起來的,若是你不覺得我這個要求過分的話,能不能給我畫個扇面?”
“過分。”她笑了。
“你聽我說。”崇碧倒認真起來,說:“我總留心呢,在找一把相似的扇子,可是怎麽也找不到。”
她有些好奇,問:“什麽樣的?”
“就是這樣的,疏疏的幾筆蘭葉,兩隻彩蝶。很清淡的畫面。”崇碧說。
她凝神。
崇碧形容的很簡單,畫面也並不出奇。她卻忽然心裏一動。
“這種扇子很常見。現今存世的明清古扇頗多,不難找出來一兩樣入眼的。”她說。
“你說的是古扇,不要那種。要的是能隨身帶著的。”崇碧說。神色裏竟有點兒憂鬱。
她愣了一會兒,道:“原來你是拿我的畫兒給人做消遣去。不給。”
“消遣?也是啊。”崇碧嘆氣,想了想,才說:“有個人,當年被毀了把這樣的扇子。我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了,反正直到如今我都不能忘了當時他那表情。想起來便揪心。我當然也不想縱容他睹物思人,隻是這事兒我擱在心裏這麽長時間,硬是過不去……就想著哪怕是不能原物奉還,到底給他一個交代……這幾年吧,我看著他越來越正常,就覺得越來越不正常。想開了其實也沒什麽,就想繼續寵著他吧,遲早有一天他能明白過來,現在就再縱容他一下。”
她繼續發愣。
崇碧也沉默了。有一下沒一下的扯著毛衫上的線頭。
隻有暖氣片子咕咕的發出輕響,才讓屋子裏有點兒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