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課一直上到12點半才結束。方灼慢條斯理地收拾好桌上的東西,背起書包往校門口走去。
主路上停滿了各式車輛,哪怕隔著上百米遠,也可以聽見從馬路邊飄來的鳴笛聲。
方灼在門口駐足片刻,望著兩側相似的林蔭道辨認不出方向,扭頭回去找門衛問清楚站點,順著逐漸稀少的人流緩步過去。
一輛自行車從她身邊快速馳過,又慢慢倒了回來,與她並肩而行。
對方踩著踏板,控制住速度,見她目不斜視,吹了聲口哨提醒。
方灼隻好轉過臉,朝自己的同桌說了句“巧”。
嚴烈戴著頂白黑色的帽子,騰出一隻手推了推帽檐,露出底下青春張揚的臉,笑道:“我還以為我有這本事,能隱形呢。”
他單腳踩地,停下車輛,示意道:“去坐城鄉公交?上車,我正好順路,帶你過去。”
方灼瞥了眼他的後座,目光有點掙扎。
嚴烈說:“我認路,比你快。你別去得太晚,到時候回不來。”
方灼這才走過去,小心翼翼地坐上後座,找了段可以落腳的支架,拽緊嚴烈的衣角。
“好了吧?”
嚴烈的聲音隨風傳來,與此同時還夾著點淡淡的、清爽的檸檬香味。重心往下一壓,泄出點被遮擋的陽光,人已經朝前蹿了出去。
附近還有電動車和行人,嚴烈跟一尾魚似地在非機動車道上靈活穿行,方灼卻很緊張。
她緊繃的姿態,跟塊石頭一樣穩穩當當地壓在後座。嚴烈就算不用回頭,也能察覺出她的不自然。
他眸光低垂,看著那雙攥緊他衣角的手。衣服已經被揉出了褶皺,失去血色的皮膚和青色的經脈,無比清晰地彰顯她此時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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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每塊肌肉都在膨脹,渾身毛發都在爆炸。
嚴烈失笑道:“我車開得特別穩,你別害怕呀!”
方灼“哦”了一聲,欲蓋彌彰地補了一句:“我沒有。”
嚴烈還是放緩速度,靠邊勻速騎行。
等他將人送到站牌,公交車正好從前面駛來。
方灼快步衝了過去,嚴烈目送她上車,調轉車頭準備離開,在碩大的廣告牌前看見一張滿是幽怨的臉。
畢竟做了兩年多的室友,這一照面要裝作看不見實在有點說不過去。嚴烈笑了一下,抬手招呼。
沈慕思不甘心,哇哇大叫道:“烈烈!烈烈你太過分了!你不是不帶人嗎?我不是你流落在外的親弟弟嗎?!”
嚴烈說:“行了,要不我帶你回學校?”
沈慕思暴怒道:“我要回家!我走了二十分鍾才走到這裡!你媽的!”
嚴烈把車停在站牌後面,走過來安撫道:“好吧,那我陪你等車。”
青年身材高大,肌線流暢,光膚色就比普通的男生白了幾號,往那兒一站,跟個天然照明燈一樣,路過的人總是忍不住看一眼。
沈慕思感覺周圍多出了一些帶溫度的目光,心中泛酸,半晌才陰陽怪氣地說了句:“你變了。”
“我沒有。”嚴烈用手比了比,“你有方灼兩個重。”
沈慕思:“才不是。”
片刻後他又問:“你表情怎麼那麼奇怪?”
嚴烈扯起唇角,眼珠顏色在日光直照下淡得迷離,笑說:“沒什麼。”
“我發現她也長在我的審美點上。”
第6章 一顆小太陽(舅舅)
方灼從車上下來,站在街口,看著前方修建得平整的水泥道路,一時間有些迷惘。
左右兩側都沒有明顯的路標,房屋建築也很是相像。
她沿著來時的方向繼續往前走去,走了沒多久,看見幾個坐在大樹下闲聊的男人。
對方遠遠瞧見她,用扇子遮擋著陽光,主動搭話道:“女娃,你找誰啊?”
說話的那人穿著一件深紅色的寬大汗衫,大約有六七十歲了,臉上胡茬沒有及時清理,頭發也顯得亂蓬蓬的,導致面目並不那麼和善。
方灼猶豫了下,報出名字:“找葉雲程。”
“葉什麼?”中年男人的話帶著濃重的口音,還夾著一半的方言,語速也很快,“住在哪裡?家裡長輩叫什麼?多大了?跟你什麼關系?”
方灼聽懂了一半,從包裡抽出快遞單,正要把地址讀一遍。對方脫口而出道:“認字,還會寫信是不是?我知道嘞,是葉雲程吶!你跟他什麼關系?沒聽說他家裡還有人啊!”
方灼被他招呼得懵了。
對方見她聽不懂,又重復了一遍,最後搖了搖手裡的蒲扇,放棄地說:“算了,你跟我來,我帶你過去,他就住在裡頭。”
男人上前領路,時不時回頭看一眼方灼,確認她有跟上來,憨厚地朝她笑了笑。
然而方灼的腳步卻越發遲緩,低垂著頭,大腦一片空白。
二人一路沉默,直到停在一棟古舊的木屋前。
男人繞到房子側面,那裡有一扇暗色的木門,門鎖還是古老的款式,似乎一腳就能踢開,隻用鐵制的鎖扣虛掩了下。
男人用力敲了敲,朝裡面喊道:“起來了,小葉啊,你家裡有人來看你!”
裡面傳來模糊的回應,男人直接推門走了進去。
方灼站著沒動,從縫隙朝裡張望。
屋內光線昏沉,窗簾緊閉,導致白天也透不進多少太陽。地面是水泥地,飄出來的空氣裡裹著點發霉的味道。
男人過去扯開窗簾,又回來把門大大拉開,叫裡外二人能打上照面。
“看看,認不認識,小葉。”
猶如陰暗的匣子裡泄進耀眼的天光,細小的灰塵在空中飄揚,散發著點點金色的微芒。
門的斜對面擺著一張床,方灼要找的人此時就躺在床上。
他穿著一身淡藍色的睡衣,頭發茂密又有些枯黃,不大精神,但五官很俊秀,皮膚更是白到有些慘淡,渾身透著病弱。在見到方灼的第一眼,他愣了愣,下意識地挺直了腰背,讓自己坐正起來。
方灼視線在他臉上掃了一圈,落到他放在床邊的一個鐵盒子上,又轉向屋內的其它角落。
床腳處擺了幾本書,家裡幾乎找不出任何值錢的東西。
方灼眼神遊離了陣,才重新聚焦到葉雲程身上。對方也正在打量她。
彼此眼神都很深沉復雜,讓人難以看出心底在想什麼。
分明沒有任何相見過的記憶,方灼卻莫名沒有太陌生的感覺。大概是因為兩人長得確實有點像。
床上窸窣一陣。葉雲程似乎想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最後還是躺在被子裡。
他的手垂放在被面上,被紅色的布料襯託得更加白皙,甚至連青色的經脈都清晰地外突出來。平常應該不怎麼曬太陽。
“方灼?”他的聲音清冽,帶著一絲因幹渴而出現的沙啞,問道,“怎麼這時候過來了?”
方灼躑躅片刻,走進屋裡,從包裡抽出一張字條。
她低聲道:“奶奶走了,房子被我爸賣了。村裡收發信件的人把它寄到了我的學校。我上星期才收到。”
葉雲程愣了愣,身體微微前傾,仔細觀察著方灼身上的衣著,猜測她生活過得怎麼樣。然而統一制式的校服和一雙新換的白色鞋子並不能透露太多。相反此時的他顯得更為窘迫。
葉雲程咳嗽了聲,扯起嘴角似是苦笑,說道:“所以你這次來有什麼打算嗎?我……我可能沒什麼多餘的積蓄。”
方灼反應變得很遲鈍,思維像生鏽了的鏈條一樣,片刻後說:“沒有,不是……我隻是想把戶口從家裡遷出來。”
這個年代,隻要有戶口本存在,程序上就有割舍不斷的聯系。戶口叫她感受到了強烈的不自由。
方灼來之前,也沒想好要做什麼。
或許可以給葉曜靈掃個墓,當是全個念想。再見見這位素昧蒙面的親戚,感謝他長久以來的關心。畢竟收到信了,她有一點好奇。
在跟著那位熱心鄉友走過來的路上,她才想起來,或許可以把戶口遷過來。
她沒什麼特殊的期待。有過方逸明的前例,她覺得所謂的血緣親情或許還是疏離居多。
一直在邊上旁觀的男人忽然插話道:“你遷不回來的呀。他是農村戶口,現在不能往農村裡遷戶口。”
兩人一齊看向他。
男人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有些礙眼,笑著揮揮手道:“我走了,你們慢慢談。”
屋內隻剩下兩個人,尷尬的氣氛開始蔓延。
方灼意識到自己的來訪有些冒昧,空氣沉悶得讓她無法呼吸。她正準備找個理由離開,就聽葉雲程搜腸刮肚後問了一句:“你爸對你不好?”
方灼沒有回答,臉上也沒有出現任何表情的變化,好似沒有聽見。
但葉雲程可以猜到。雖然隻有短短幾句交談,雖然他們見面的次數不多,但他似乎可以從面前這個清冷寡言的孩子身上看出許多。
葉雲程說:“你等等,我去收拾一下。你隨便坐坐。”
他掀開被子,找到拄在床頭的拐杖,勉力站了起來。
左腿膝蓋以下都是空蕩蕩的。
方灼眼皮跳了一下,在對方望過來前,先一步挪開視線,散亂地在窗口附近徘徊。
葉雲程往裡面的廁所走去,不忘回頭叮囑道:“你隨便坐坐,我很快就出來了。”
他進了衛生間,將門關上。鏡子裡照出一張頗為狼狽的臉。
憔悴的面容讓他陡然意識到自己渾渾噩噩了多麼長的一段時間。
他不知道自己在外面時是什麼神情,這樣邋遢的模樣是不是會讓方灼討厭,擰開水龍頭,往臉上潑了兩把水。
冰涼的液體打湿了他的臉龐,還有部分衝進了他的眼眶,帶去輕微的酸澀。
他不大自然地彎下腰,伸長手臂在下方的櫃子裡摸索,隨後找到一個老舊的剃須刀。
可能是躺久了腿麻,也可能是情緒不穩定所以手抖,他剛剃到一半,一下摔了下去,等爬起來的時候,下巴上多出了道鮮血淋漓的口子。
葉雲程慌了,趕緊用水衝洗。然而傷口上的血液卻怎麼都止不住。
他隻能放開拐杖,將身體的重量靠在盥洗臺上。單手捂住傷口,另外一隻手堅持地剃刮胡須。
等終於把下半張臉的胡茬給拾掇幹淨,他快速洗了遍手和傷口,推開門,輕手輕腳地往裡屋走去。
裡面也是一個房間,隻是太久沒人居住了,最大的作用變成了儲物。但生活氣息依舊保留著。
牆上貼著海報,床邊擺著收納好的被褥,地上還放了兩雙褪色的鞋子,好像住在這裡的人隨時都會回來。
葉雲程憑著記憶,從木櫃的抽屜裡尋找創可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