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許星洲想,會有這種東西嗎。
——連自己父母都不曾給我的東西,許星洲絕望地想。
秦渡能給我嗎?-
許星洲穿著拖鞋下了樓。
桌上是個歪歪扭扭的煎蛋,還有牛奶和烤吐司。
那時候鍾點工已經在扎垃圾袋,準備走人了。她一頭頭發緊緊地扎在後面,扎成一個小丸子,穿著短袖的寬松制服,是個面目和善的四十多歲的女人。
鍾點工看到許星洲下樓,笑著道:“許小姐,您的早飯我給您熱好了,就在餐桌上。”
許星洲看著那個鍾點工。
這個人是秦渡聘來的,在家政公司幹了許久,動作麻利,做事認真負責。
秦渡估計都沒和她打過幾次照面。他似乎不喜歡家裡有外人,因此隻聘鍾點工給他打掃衛生,有時候做飯——秦渡每天就把要求貼在冰箱上,有時候特別備注一下哪裡比較髒,除此之外,沒有任何進一步的溝通。
大概是許星洲盯著她的時間太長了,那個鍾點工變得有些不自在。
我在她眼裡是什麼樣的人呢?
許星洲看著她想。
——借住在有錢而年輕的僱主家裡的、時不時在僱主的床上醒來的,心態脆弱、令這個毫無生氣的Loft復式四處彌散著一股西藥嗆味的小姑娘?
“……張阿姨,你覺得我是什麼人?”
那個鍾點工愣了愣,仿佛沒想過許星洲會問這麼個問題:那問題的確是非常的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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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漂亮的小姑娘啊,”鍾點工哄病人般地說:“——是秦先生的女朋友吧?”
許星洲聞言笑了笑:“算是吧。他剛剛還和我說不會爬牆,我估計我應該是了……張阿姨,您忙吧,我去吃飯。”
鍾點工笑了起來:“好。許小姐今天開心點噢。”
接著許星洲坐在了桌前,拿起筷子,鍾點工和她道了別。
她的手機亮起,秦渡發來了消息,嘚瑟地問:“小師妹,吃飯了沒?告訴你今早雞蛋是師兄煎的。”
許星洲那一瞬間,淚水決堤。
微弱的灰暗陽光落在她的腿上,許星洲心裡難受又酸脹到一個不可思議的程度。以至於坐在桌子前一滴滴地掉著眼淚。
她隻覺得心裡長出了一株參天的馬纓花。
那馬纓花在盛夏的雨裡茁壯生長,猶如北歐神話的世界之樹,龐大枝幹上構築了整個世界——那棵樹將她的一顆心肺纏做一團,將她拖回世界之中。
他為什麼會對我這麼好呢,許星洲一邊哭一邊想。
這樣的自己——這個無能的、灰暗的、自己一個人連覺都睡不好的許星洲,這個從小就沒人疼愛以至於隻能拼命自愛的許星洲,這個不停地向世界求愛卻毫無回應的許星洲。
——配得上這樣的喜歡嗎?
感情的開始都是溫柔的——父母相遇的下午的公園,父親的尖頭皮鞋,母親翻飛的裙裾和落在他們肩頭的合歡花;他們跨越大江南北的山盟海誓——許星洲在愛意中呱呱墜地,啼哭的瞬間。
她聽見滾滾春雷,聽見穿過峽谷的飓風,聽見自己年輕的心髒轟轟作響,猶如雷鳴-
世人隻看到了愛開始時的光鮮和溫暖。
詩人們堅貞似鐵地歌頌這樣的歲月,畫家們描繪情人金色溫柔的、猶如教堂彩玻璃的吻。
他們給愛以落拓荒蕪的月亮,給愛以朝聖者的心,給情人以時間和歲月的留痕,給他們以黃金雕就的玫瑰與少年的誓言——無人看到愛離去時的狼藉滿地。
可許星洲見過。
她哭得哽咽,抹著眼淚給秦渡發微信,說:“師兄,雞蛋好吃。”
秦渡那頭發來條語音,許星洲發著抖點開。
“那是當然了,”秦渡語調嘚瑟地上揚地道:“師兄從小就會煎——不用太感動,師兄一向十項全能。中午給你訂了外賣,等我回家。”
許星洲一邊哭一邊笑。
誰十項全能啊,許星洲一邊哭一邊想,我從小就會做了。我不僅會做,我還會做滿漢全席。
——奶奶曾經說過女孩子家家哪能不會做飯,不會做飯嫁不出去的,於是她一樣樣地教小小的許星洲,一邊教一邊說‘這是當年你老奶奶教我的做法,肉要這樣焯才嫩’……然後許星洲在奶奶死後,一邊哭一邊自己做飯給自己吃。
奶奶根本沒想過自己嫁不出去怎麼辦,她想的是她走了,會不會餓到自己的孫女。
許星洲一邊哭一邊想告訴奶奶,有一個可能沒下過廚的手殘師兄給我煎蛋了。
——盡管我可能不會討他父母的喜歡,盡管我和他地位猶如雲泥,盡管他是個無法負擔我的混蛋,盡管我認為我很快就要耗光他的耐心了。
但是,他至少現在是愛我的。
如果一切能靜止在這一刻就好了,許星洲模糊地想,不用看到之後即將發生的一切,不用和秦師兄說再見。
——就讓故事在高潮落幕-
秦渡一手搭著西裝外套,在推門回家的時候看了看表,是下午兩點五十八分。
外頭狂風大作,秦渡時間觀念極強,有種從他父親處繼承來的精英式的偏執。他刷了指紋開門,門還沒開,就被恐怖分子襲擊了……
被襲擊的秦渡愜意地眯起眼睛:“……唔。”
許星洲在他懷裡蹭了蹭。
那姑娘穿著黃色的小裙子,幹淨的頭發扎著絲巾,像一隻日落蝶。她笑得眉眼彎彎的,先是在秦渡脖頸處蹭了蹭,又小聲道:“沒喝酒啊,還以為你會喝呢。”
秦渡把許星洲攬在了自己懷裡,狠狠揉了揉她的頭發道:“想讓師兄喝酒幹什麼?”
許星洲乖乖地趴在他的脖頸處,小聲說:“……師兄你猜呀。”
秦渡:“……”
“小色鬼,”秦渡不爽道:“酒後亂性也沒你的份,勾引師兄有用嗎。”
許星洲小難過地哼唧了一聲。
秦渡注意到許星洲居然還噴了點淡香水,油桃混著蜂蜜,有種盛夏的戀歌味道。秦渡又抱著她聞了聞,簡直不能懂——這味道並非沒聞過,相反他去祖馬龍專櫃時聞得毫無感覺,可是這古龍水噴在許星洲身上時,卻令他怦然心動。
秦渡大放厥詞完畢,又不想許星洲跑了,趕緊把她扣在懷裡。
“今天情緒這麼好?”秦渡笑著與許星洲抵了抵額頭,沙啞地道:“……還塗了口紅。”
他家的星洲,眼睛裡像有星辰一樣。
“是你喜歡的那種。”許星洲溫暖地道:“上次塗的顏色深,你不喜歡——我猜師兄你喜歡這種淺淺的,對不對?”
秦渡:“……”
秦渡還沒反應過來,星洲淺淺的、嬌嬌軟軟的吻就落在了他的唇上。
那個吻像是他們相遇時的緋紅山櫻,又像是燈火輝煌的、寺廟徹夜燃燒的夜晚。
唇一觸即分,可秦渡還是被吻得耳朵都紅了。許星洲甜得不像話,秦渡注意到她還畫了個淡妝,本就有種無關風月的美感的姑娘此時簡直入了世,像一隻被馴養的山雀。
“我警告你……”秦渡眯著眼睛道:“許星洲——”
許星洲瑟縮了一下,又難過地問:“師兄發火了,是要揍我嗎?”
秦渡:”……“
“秦師兄你威脅過我要揍我的,”許星洲裝出來悽慘巴巴:“——還要把我堵在小巷子裡劃書包,下雨的時候搶我的傘,和我約架,約了好幾次。師兄是要揍我嗎?”
那一瞬間,秦渡徹底潰敗了。
許星洲硬是裝模作樣地紅了眼圈:“你要打就打吧——”
秦渡崩潰地道:“許星洲。”
“……師兄哪裡舍得……”
秦渡發著抖摟住許星洲,大風吹得玻璃隆隆作響,猶如他的心跳。
他沙啞地、以一種潰不成軍的語氣道:“——師兄寵你都來不及。”
“師兄那天吃醋了,你要去見高中同學,和他吃飯,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忍不住就……不是我家星洲不好看……”
“——我家星洲好看得很,”秦渡顫抖著親吻許星洲的發頂:“誰說你不好看師兄揍誰。”
許星洲抱著秦渡的脖子,大哭著不住蹭他,像個對他充滿依賴的孩子。
秦渡簡直受不了許星洲的半滴眼淚,她一哭秦渡就是肝膽俱裂,秦渡抱著大哭不已的星洲去沙發上安撫,抽了紙巾擦她的眼淚。
許星洲哭了好半天,才嗫嚅著說:“……我那天不是為了見林邵凡打扮的。”
秦渡一愣。
“……我,”許星洲哆嗦著趴進秦渡懷裡,道:“……我以為師兄會喜歡的來著。”
——那是他曾經仿佛永不會到來的春雨,他的一見鍾情再見傾心,他的滿腔愛意,是他的銀河之畔,星河之洲-
秦渡簡直快把許星洲揉進懷裡去了。
他早就知道許星洲會撒嬌,這位小婦女之友撒起嬌來能把譚瑞瑞和一幹女性部員黏得團團轉,連她閨蜜程雁那種教導主任式的女孩兒都隻有哄她的份兒。——這可是女的啊,連女的都頂不住。
嚴歌苓在陸犯焉識裡寫女人落淚:“哭起來佣人們都吃不消,都陪她擤鼻子。一串眼淚落得如珠如寶。”秦渡可算體會到了。
以前許星洲對誰都撒過,唯獨沒有黏過秦渡,這是頭一回。
許星洲被秦渡坦白之後簡直離不得他,秦渡去廚房倒點水都要拽著,秦渡想都沒想過小師妹這麼甜,擱在平時,以他的狗比程度,怎麼都得嘲笑兩句,這下居然被甜得一句重話都說不出來。
她爸媽真是腦子瓦特了,秦渡發瘋地想,這種小姑娘都不要,活該被我撿走寶。
秦渡一身的汗,在浴室裡面衝涼,許星洲蹲在外面小聲地、軟軟地喊:“師兄,我想你啦。”
秦渡窒息道:“操,三分鍾,就三分鍾。”
秦渡真的要瘋了,小混蛋連解決生理問題的時間都不給他留,他三下兩下衝完,套了背心長褲就出了浴室。
許星洲抱著膝蓋坐在浴室門前,真的在等他。
秦渡:“抱你?”
姑娘家家笑得眼睛都彎了,伸出兩隻手,秦渡立刻任勞任怨地把許星洲攔腰抱了起來。
“我重不重?”許星洲得寸進尺地問:“你說我重我就不要你抱了。”
秦渡想都不想:“沉。”
許星洲立刻,拼命掙扎……
秦渡好不容易軟了,此時又硬起來,簡直想揍許星洲倆腦瓜崩——然後他直接把許星洲摁在了窗前躺椅上,讓許星洲老實點兒,倆人擠著一張凳子,他從書包裡摸出筆電,開始辦公。
外頭仍是狂風大作,室內猶如一方港灣。
闊葉蘭在花盆中生長,生命力旺盛,枯葉落在雪白地毯之上。
許星洲靠在他的胸口,秦渡摸了摸她的腦袋,在她頭頂一吻。
“我家星洲太乖了吧……”秦渡忍笑道:“心情真的這麼好?太黏人了,師兄真的差點就辦了你。”
許星洲摸了摸秦渡手指上的紋身,開心地說:“你辦嘛。我今天超乖的,怎麼欺負都不反抗。”
秦渡展開手指讓她摸那圈梵文:“不行。”
許星洲不敢相信投懷送抱都被拒絕了:“诶——?”
“太早了,”秦渡漫不經心地點點她:“——十九歲的小妹妹。”
許星洲聽了年紀,確實也覺得不算合適,隻得悻悻嗯了一聲,和秦渡擠在一張凳子上。過了會兒,她又好奇地問:“秦渡,師兄,你胸口有紋身诶。文了什麼?”
秦渡瞥了許星洲一眼:“不給你看。”
許星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