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還打到秦渡這裡來了,秦渡隻覺得胃裡惡心得難受。
程雁話都說不囫囵,顯然已經哭了一晚上,哀求道:“學長,求求、求求你找一下她……我是說,不在你那裡的話……”
秦渡:“……”
“憑什麼?”秦渡一邊去摸自己的外套一邊問:“憑我和許星洲曾經走得很近?”
程雁哭著道:“對。”
秦渡把外套拎著,踩上鞋子,說:“這他媽連九點都不到你就打電話找我要人,你怎麼不打電話問問她另一個高中同學,兩個人是不是一起在外面玩?”
然後秦渡把門廳的鑰匙拎在手裡,沙啞地對程雁道:“九點太早了,別現在開始找。十點她還沒回去再給我打電話。”
“你不明白,”程雁在那頭崩潰地道:“秦師兄你不明白——”
秦渡擰起眉頭:“我不明白什麼?你告訴我可能的地點,我去找。”
程雁誠實地說:“……我不知道。”
秦渡:“……”
秦渡覺得這兩天簡直要被許星洲折磨死,許星洲折磨就算了,連她閨蜜都有樣學樣來驢他一下,他氣得發笑,正準備把程雁痛罵一頓——
程雁就哽咽著開了口。
“我不知道具體方位,我連她什麼時候走的都不知道,我猜在江、江邊,天臺上,軌道邊上,她現在肯定還沒到那個程度,但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秦渡聞言,一愣。
“一切有可能自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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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雁哽咽著將那句話說完。
話筒那邊,程雁道:“我懷疑星洲的抑鬱症復發了,”
秦渡難以置信地道:“你說什——”
秦渡還沒說完呢,程雁便斷斷續續地說:“她自殺傾向特別嚴重。”
“——特別、特別嚴重。”
程雁在話筒裡大哭著,對秦渡講述——
——她最好的朋友,最不願讓人知道的一面。
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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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間,秦渡愣了一下。
按電影裡、電視劇裡的狗血, 他此時應該是大腦嗡地一聲當機, 接著無論程雁說什麼他都聽不見的。但是恰恰與此相反, 秦渡連那一瞬間的空白都沒有, 他的大腦格外的清晰。
——這不是質疑的時候, 秦渡想。
電話那頭程雁說完,哭得近乎崩潰,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你先別哭。”秦渡冷靜道:“哭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失聯時間、地點, 最後一次是在哪裡見的,問題我來解決。”
程雁哽咽道:“監控調了整個南苑的, 她往學校的方向去了, 但是學校的監控輻射範圍不夠, 目前能確定的是天黑之前她還沒有離開學校過。”
秦渡:“最後一次已知現身地點?”
“政嚴路, 上午九點二十八。”
秦渡將地點記在心裡,看了一眼表。
“沒有別的了?”
程雁在那頭哭著道:“學長我對不起你, 這點信息和大海撈針也沒兩樣,更多的我就不知道了……”
秦渡一句話都沒說。
外頭大雨傾盆,閃電將天穹如裂帛般劈開。這與水鄉斷然不符的大雨連續下了數日, 幾乎帶著種世界末日的意味。
牆上鍾表指向十一點零三分, 雨潑潑灑灑地衝洗整個大地。
秦渡一手拿著手機,另一手用鑰匙要鎖門, 這才發現自己手抖到連門都鎖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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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渡那一輩子都沒有開過這樣的車。
他飆過很多次車, 這一次卻是市裡的大雨天, 雨煙蔓延了滿路,前方隻有雨和昏黃昏紅的信號燈。秦渡意識到他碰上許星洲時簡直就像腦子不能轉了一般,一路上闖了紅燈無數。
程雁在電話裡斷斷續續地、重復地告訴他“星洲的自殺衝動非常嚴重”。
“她第一次發作是六歲的那年。”
“……我是因為她休學留級才和她認識的。”
秦渡聲音啞得可怕:“……你別說了。”
但是程雁仿佛剎不住車一般,一邊哭一邊道:
“我認識她的那天,班主任給了我一盒糖,讓我好好照顧她,”她的朋友這樣哭著說:“她告訴我那個小姑娘發作的時候割過三次腕,割得鮮血淋漓,皮肉外翻,讓我和她做朋友,因為那個小姑娘發作前是一個很好的孩子。”
“許星洲好到,沒人理解她父母為什麼會不要她。”
“好到——”
秦渡的車裡安靜了許久,隻有秦渡瀕臨潰爛的喘息聲。
“——好到,沒人能理解,上天為什麼對她這麼壞。”
程雁說。
“可是我認識她七年,”
“——她是真的很喜歡自己短暫的十九年人生,很喜歡她正在做的、正在接觸的、正在學習的每一樣痛苦或是。”
秦渡那一瞬間,簡直像是被人摁進了水裡。
分明周圍都是空氣,那個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子卻疼得像是肺裡進了水。
那句話傳來的剎那,這個世界像水一樣,朝他擠壓了過來,像是他小時候舉著紙船掉進他媽媽在讀的,劍橋三一學院前的康河的那一瞬間。
——帶著痛苦和絕望的味道的人間淹沒了秦渡,將他擠壓得連呼吸都抵著酸楚苦辣。
可是那一切痛苦,是他如果想碰到許星洲的話,所必須翻過的山嶽。
秦渡沙啞地說:“……我到了。”
他掛了電話,將車在正門隨便一停。
狂風吹得人睜不開眼,秦渡連傘都沒撐,門衛似乎睡了,秦渡在攔行人的小柵欄上一翻!
校門法國梧桐上一層湿漉漉的光,冷清春雨落在了夏初的、含苞欲放的花朵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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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雁找了他們的輔導員和班主任,設法找了一群能叫得動的學生,然而一是假期,二是這是深夜突發找人,能叫來的人實在是有限。秦渡得到消息又通知了學生會和他熟識的同學,但是偌大的校園——偌大的世界,許星洲連最基本的線索都沒有,找她簡直無異於大海撈針。
——她就像是落在海裡的月亮一般,秦渡發瘋地想。
許星洲勾著秦渡心頭的血,纏著他心尖的肉,可她隻是個水中的倒影,要捉住就跑了,伸手撈就碎了,秦渡捉不住她。
秦渡不明白許星洲的日思夜想,不知道她所愛為何;秦渡不了解她的過去,更不曉得她的將來。
秦渡對她一無所知。
可是在他潦倒的、頹唐的、擁有一切卻又一無所有的人生中,在他一邊自我垂憐一邊自我虐待的,自戀又自厭的,連年輕之感都沒有過的——人生中,許星洲是唯一的、能夠焚燒一切的火焰。
——許星洲是,秦渡所能奢想的一切美好。
她是秦渡所處寒冷長夜裡的篝火,是垂入湖底的睡蓮,是劃過天空的蒼鷹。
秦渡淋得渾身湿透,發瘋般地在雨中喘息。
雨和頭發糊了他的眼睛,他看不清前路——滿腦子都是程雁的那一句‘她自殺傾向非常嚴重’。
秦渡光是想到那個場景,都瀕臨崩潰。
他眼眶通紅,發瘋般地跑過校園空無一人的、落雨的馬路,教學樓盡數暗著燈,秦渡拍著每扇門讓門衛放他進去,他要找人——然後他發著抖開了一扇一扇的教室門,顫抖著問‘許星洲你在不在’,並被滿室靜謐的黑暗所回應。
在那天晚上,在這世界上——秦渡連半點的安全區都沒有。
-
…………
……
抑鬱來臨——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
人會害怕每個關心自己的人,害怕與人相處。許星洲極度害怕來自程雁的、來自同學的所有安慰和‘沒事我陪你’。
因為他們如果這麼問的話,許星洲必須要告訴他們“我很好,沒事”。
可是,真的沒事嗎?
明明許星洲都覺得世界在坍塌了,她連呼吸都覺得痛苦了,覺得活著不會有轉機了,這世上不會有人需要她了——可還是要微笑著對他們撒謊‘我很好’。
畢竟,就算告訴他們也無濟於事。
他們隻會說‘星洲你要堅強一點’、‘出去多運動一下就好了’、‘出去多玩一下就會變得高興起來的’……這些安慰輕飄飄的無濟於事,許星洲從小就不知聽過多少遍,卻每次都要為這幾句話撒‘我很好’的謊。
我不好,許星洲想,可是根本不會有人放在心上呀。
她六歲時父母離婚,為了不要她的撫養權而打官司,小小的許星洲躲在角落裡大哭,哭著求媽媽不要走,哭著求爸爸不要丟下自己,大哭著問你們是不是不要洲洲了——她曾經試圖用這樣的方法挽回。
然後他們走了個精光,隻剩小小的一隻許星洲站在空空的、滿地破爛的房子裡。
鄰居阿姨同情地說,星洲好可憐呀,你要堅強一點。
堅強一點,他們說。
——他們隻讓她堅強,卻沒有人看到許星洲心裡撕裂的、久久不能愈合的傷口:她是一個不被需要的人。
真正的傷口從來都與她形影不離,那傷口不住潰爛,反復發作。
那是許星洲看著東方明珠感受到的——‘還有誰還需要它呢’的共情,是許星洲看著孤兒院的孩子所感同身受的‘這些殘疾的孩子一天比一天清醒,一天比一天感受到自己沒人要’的心理換位,是她七色花小盒子裡缺失了十多年的綠色糖丸。
那些不被需要的、被拋棄的——那些被世界遺忘的,無家可歸的萬物。
那才是許星洲的巴別塔。
程雁是朋友,朋友不可能讓她耽誤一生。
——她走了,然後呢。
這個世界的天大概都被捅漏了,雨水涼得徹骨,一滴滴地從烏黑的天穹落下來,這個雨水可能永遠都不會停,天可能也永遠都不會亮了。
許星洲木然地抱著膝蓋,一邊的理性小人咄咄逼人地問然後什麼自己你還想怎麼辦,另一邊感性小人說你應該去死,死了就不用面對這麼多問題了。
…………
……
許星洲不敢再聽兩個小人打架,慢吞吞地抱住了發疼的腦袋。
她渾身是泥,連頭發都糊了一片,此時一滴滴地往下掉泥水兒,畢竟她在地上抓了泥又去抓過頭發。原本幹淨的睡褲上又是摔出的血,又是濺上的泥湯,腳腕的崴傷青紫一片,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痛。
許星洲覺得自己應該是從臺階上滾下去過,但是也並不太想得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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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渡瘋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