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雁那一瞬間,簡直想去買回程的票。
——然而五一假期的票源極其緊俏,她回程的票還是提前兩周搶到的,程雁緊張得手心冒汗,片刻後李青青直接打來了電話。
程雁抖著手接了。
李青青一接電話就焦急地告訴她:“星洲不在宿舍,中間應該也沒回來過!”
程雁以為自己沒聽清,無意識地啊了一聲。
李青青手足無措地道:“她的手機就在桌面上!怪不得你打不通——宿舍裡和我中午走的時候一模一樣,她中間沒回來過,雁雁,怎麼辦?”
-
程雁覺得,這世上其實是有兩個許星洲的。
程雁認識真正的許星洲。那個許星洲曾在初三秋天的一節體育課上,偷偷拉開自己的校服袖口,對程雁說:
“你看。”
那時候初秋的陽光透過桑樹灑了下來,落在女孩的胳膊上,那小臂又白又細,上頭盤踞著一條毛毛蟲一般醜陋的疤痕。
程雁湊過去看,被那條傷口駭了一跳——那傷口太猙獰了,就算愈合了許久,也能看出來,那地方至少被割過兩次以上。
程雁差點尖叫出聲。
那條疤上至少重重疊疊地縫過二十多針,像是傷口愈合後又被割開了一般,毛蟲般扭曲的傷口外全是縫合的針眼兒。
但是許星洲是這樣介紹那道傷口的:
“……你看,這樣我都沒死。”
Advertisement
她說。
許星洲說那句話時陽光溫暖,銀喉長尾山雀在樹梢啁啾鳴叫。
程雁所認識的,真正的許星洲——她眼睛亮亮的,對程雁笑眯眯地說:“所以,雁雁,你不要總覺得我很脆弱。”
可是——畢竟還有第二個。
程雁難堪又無措地拿著手機。
那個失控的許星洲曾經徹夜地睜著眼睛,或是茫然地望著窗外,她在夜裡尋死,在一萬個夜晚凋零。她睜著滿是血絲的眼睛割過三次腕,偷偷攢過護士配給的安定,險些被送去醫院洗胃,用盡一切方法想要告別這個世界。
然後那個失控的她在初中的那年夏天,被真正的、戰士一般的許星洲硬是裝進了麻袋裡,用力拖到了一邊。
多麼諷刺啊,程雁想。
像許星洲這麼拼命又認真地活著的戰士,心裡居然捆著一頭這樣的怪獸。
誰能想到那個偷偷對程雁說‘我八十歲要去月球蹦迪’,說‘我以後要擁有一顆屬於我的星星’並且把這些神經病一樣的計劃——認真寫進人生計劃書的許星洲,一旦發病,是那麼的想去死呢。
李青青在那頭顫抖地道:“怎、怎麼辦?雁雁,我們要去哪裡找?”
那個失控的她如果卷土重來,要去哪裡找才好?
——答案是,要找江邊,要找大海之畔,要找天臺的角落和沾血的黑暗,那些她會去尋死或是坐著思考死的地方。
程雁過了很久,手指頭都發著抖,拿著聽筒說出了第一句話:
“……你別急。”
“我去找、找找人。”
-
…………
……
江浙晚春又潮又湿,夜晚時又帶著一股罩子裡般的悶。
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落地窗外,城市萬家燈火連綿。
三十多層的Loft窗映著整個城市,陳博濤坐在沙發上晃著自己的馬克杯,半天醉眼惺忪道:“……老秦,你還在呢?”
秦渡赤腳坐在地毯上,頭發蓬亂,半天也沒說話。
“……不就是個兩條腿的小姑娘嗎。”陳博濤漫不經心道:“長得比她漂亮的又不是沒有,別消沉了。哥們下周帶你去什麼吧裡看看?你就算想找三條腿的我都能給你找出來。”
秦渡仍是不說話。
陳博濤又出餿主意道:“找個比她漂亮的你帶去她面前轉轉也行。”
空氣中沉默了很久,秦渡終於啞著嗓子開了口。
“——你再給我提一句她的事情試試。”
陳博濤:“……”
窗外的雨沙沙地落下,長夜被路燈映亮。
“我他媽的……”秦渡的面孔攏在黑暗裡,那黑暗裡難以分辨他的表情,他道:“這輩子都沒遇上過這種……”
陳博濤應道:“我知道。”
“……我哪裡對不起她?我對上她連碰都不敢碰,我怕她在我車上餓,”秦渡沙啞道:“在車上備零食;我看到她離我不遠,拎著包跑了兩公裡去外灘找她。”
秦渡的聲音帶著難言的憤怒。
“——我周一起一大早去蹭他們的課,”秦渡暴躁地說:“我——”
陳博濤說:“好了老秦,別說了。”
秦渡崩潰地道:“媽的,媽的——許星洲——”
他幾乎說不下去,陳博濤坐在他的身邊,在他的肩上拍了拍。
秦渡眼眶通紅,猶如困獸,氣得發抖。陳博濤無從安慰起,隻得拍拍他的肩膀,猶如秦渡在他青春期時安慰看到肖然交往第一個男朋友的他一般。
秦渡喝了不少酒,眼睛因酒精浮出點兒血絲,盯著手機屏幕,半天暴怒又絕望道:
“——最後,她就這麼羞辱我。”
陳博濤問:“……怎麼羞辱?”
秦渡暴怒反問:“操|你媽你說呢?”
陳博濤誠實地道:“……是、是挺過分的……”
窗外雨水漸大,秦渡看了一會兒手機,又記仇地把與許星洲的朋友圈一條條刪了,刪完還覺得不過癮,又把許星洲的電話號碼拉進了黑名單。
陳博濤:“也行吧。”
“三條腿的蛤|蟆難找,”陳博濤說:“兩條腿的女人還不好找麼,拉黑了這個不識好歹的,下一春還在前面等你。”
秦渡不再說話,一雙眼睛冷冷看著屏幕。
陳博濤直覺他是在等信息……估計還在等那個小姑娘服軟,或者給他道歉。
然而他的屏幕由亮轉暗,過了很久,連最後那點暗淡的光都消失了,可是那手機卻毫無反應。
過了會兒,秦渡杯子滾落在地的瞬間,他彎下腰,手指痛苦地插入頭發。
那姿態,在陳博濤的眼裡,猶如被逼入絕境的野獸一般。
窗外的雨仍然在下,陳博濤剛剛開口:“要不然讓肖然給你介紹……”
陳博濤話音尚未落下,下一秒鍾,秦渡的手機屏幕就猛地亮起。
-
秦渡抬起頭望向自己的手機。
上頭亮著的名字也簡單,就“程雁”二字,秦渡做事一向靠譜,在要到許星洲班上的聯絡表時,就把她最好的朋友也存了。
秦渡看著那來電聯系人,終於嗤地一笑,把電話直接掛了。
外頭電閃雷鳴,夏雷在他們頭頂轟隆一聲炸響。
陳博濤問:“她閨蜜打來的?”
秦渡一點頭,惡意地道:“——嗯。”
他嘲道:“這麼想和我斷關系,怎麼還讓閨蜜來打我電話?她閨蜜就見過我一面。”
然而下一秒,程雁的電話又打來了。
秦渡看著“程雁”那兩個字,忍不住心裡洶湧的惡意,又掛了。
陳博濤猜測:“該不會有什麼急事吧?你直接掛了不好。”
“我和她閨蜜隻有過一面之緣,”秦渡漫不經心道:“我唯一給她打過一次電話還是許星洲接的,你猜打電話的到底是閨蜜本人還是許星洲?”
陳博濤猶豫了一下:“……這倒也是……”
秦渡哼了一聲,顯然看到來電之後心情好了不少……
陳博濤:“……”
然後陳博濤看了一眼表道:“行了,很晚了——我再在外面留宿我媽就有意見了。我得回家,老秦晚上別熬了。”
秦渡一揮手,盯著手機道:“不送你了老陳,晚上開車小心點。”
陳博濤忍不住腹誹,老秦這人社交功能恢復的也太快了吧……
但是腦子裡想是這麼想,話卻絕對不能這麼說,據陳博濤所知,秦渡小肚雞腸得很,目前為止他不記仇的人隻有一個——還帶著限定條件:沒有罵他的許星洲。
-
陳博濤走後,‘程雁’便沒有再打電話來。
他摸著手機,外頭是潑天澆地的,白茫茫的大雨。
秦渡昨天幾乎是跪在了許星洲面前,將自己一顆心捧了出來,但是許星洲將那顆心踩了又踩,將秦渡的驕傲都碾成了碎片。
他至今想得起他昨天晚上看到手機屏幕亮起,發現消息來自許星洲時的放松——和發現那是許星洲的羞辱後的崩潰。
他刪了許星洲的好友和所有的聯系方式。
他從小眾星捧月般活著,想要的一切都在他腳下。他不再聯系許星洲,許星洲也無法聯系他——那幾乎是秦渡面對許星洲時的,最後的驕傲。
秦渡卻隻覺得那個電話之後,隻是一個猜測而已,都將他的內心填滿了。
秦渡等了一會兒電話,‘程雁’沒再打過來。
時鍾已經指向九點,秦渡又靠在窗臺上等了片刻,最終還是把那個電話撥了回去。
那頭接的飛快。
秦渡率先出聲道:“喂?”
“秦學長,”那頭一個陌生的女生哭得聲斷氣絕:“秦學長,你怎麼不接電話?我找不到星洲了,她、她和你在一起麼?”
秦渡:“……”
“星洲……”程雁在電話裡痛哭道:“——是不是和你在一起?學長我求求你了……”
——不是許星洲。
秦渡支起身子,冰冷道:“沒有。”
“她又不是小屁孩,”秦渡冷笑道:“你找我做什麼?我會知道她在哪?”
——他向來對別人的哭泣缺乏同情。
秦渡不曉得程雁為什麼哭,同樣也並不關心,畢竟那些苦痛都與他無關。
——這才九點,連圖書館的普通自習室都沒關,何況明天還沒課,按許星洲那種性格不在外面留宿就不錯了,許星洲的閨蜜居然瘋魔到哭著打電話來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