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邵凡溫和地道:“那我今天下午不耽誤你太久了。你昨晚去幹嘛了啊?”
“和一個師兄飆車。”許星洲誠實地回答:“挺累的,回來也很晚。”
林邵凡猶豫了一會兒, 終於問:“……是那個數學系的,給我們付賬的師兄麼?”
許星洲點了點頭表示是他, 卻又擺出了一副不想多談的樣子,林邵凡便不敢再問。許星洲理智上明白自己不應該這樣——她對林邵凡太過冷淡,但是她實在是打不起任何精神來去做任何事情。
不想與任何人解釋。
——卻也無力對任何人發火。
林邵凡過了一會兒,又問:“那我們下午去哪裡?”
許星洲幾乎想說你如果想對我說什麼你就直接在這裡說吧, 我今天實在是電量不足無法續航——可她還沒說, 就在眼角餘光看到了秦渡的身影。
秦渡大約是剛上完課, 正朝樓外走。
他臂彎裡兩本打印的講義, 封面上夾著兩支中性筆和一隻眼鏡, 一副剛上完課的模樣。
風把他的卷發吹得凌亂,他把頭發抓了抓,抬腕看表,又摸出了手機看了一眼。
許星洲看到他的動作的那一瞬間,無端生出了一種酸澀的希冀,他等會會不會看到我呢?他看手機,會不會是想看看我回復了沒有呢?
——但是接著秦渡就在屏幕上一劃,將手機放在了耳邊,接了電話,背對著許星洲走遠了。
許星洲:“……”
腦補太多,羞恥。
許星洲於是對林邵凡說:“下午我帶你去周邊吃點好吃的,你買點回去給同學當手信,正好我也想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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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邵凡紅著臉笑了起來,點了點頭。過了會兒,他一手在褲子上抹了抹,僵硬地搭在了許星洲的肩上。
那群來參加比賽的少年們對林邵凡偷偷比了個大拇指,表示他上道——林邵凡搭許星洲肩膀的那動作極其僵硬,還帶著點兒羞澀和不自信,明顯是在這之前的晚上一群年輕混球們耳提面命的結果。
“我想想——”許星洲卻渾然不覺肩上多了一隻蹄子,斬釘截鐵地說:
“——我帶你去吃甜食好了。”
正好我需要一點甜食救救我自己。許星洲想。
-
秦渡掛了導師的電話,回頭看向華言樓的門口。
鋪天蓋地的是鐵灰大風,頭發將他的視線擋了大半,可他還是一眼就看到了一條紅裙子。
朱紅的顏色實在是太適合許星洲了,從第一次見面時她就穿著各式各樣的紅裙子,無論怎麼換身上都帶著點紅色。
許星洲是那種無論天氣冷熱都會堅持穿裙子的姑娘,猶如執念——好像那是她漂漂亮亮地活著的證明之一一般。
——秦渡看到的是,穿著紅裙子的許星洲站在臺階上,她的高中同學——林那個啥,以一個極其僵硬的姿勢搭著她的肩膀。
秦渡:“……”
發了一堆微信約她今晚吃飯也沒回,秦渡眯起眼睛,正要發作——許星洲就和林邵凡說了幾句話,和他一起吧嗒吧嗒跑了。
許星洲跑的時候還踩著小高跟,也背著她那個萬年不變的小帆布包,那兩位從高中就相熟的老同學跑得飛快,轉眼之間就跑出了好遠……
秦渡:“……”
他的同學好奇地問:“秦哥,你看啥?”
秦渡面色看上去簡直要殺人,答道:“——非本校的社會流竄人員。”
“秦哥,那叫社會人員,把流竄去了。而且這些人和咱們沒關系。”他同學樂呵道:“——而且最近各大高校來開挑戰杯,現在正管得松呢,連身份證都不用登記了。”
秦渡:“……”
去他媽的,秦渡想。
他看著那兩個年輕孩子,一陣逼得他眼紅的心慌。
-
許星洲與林邵凡在高中時,從未單獨相處過這樣長的時間。那時許星洲坐的位置離林邵凡非常近,可是他們的交集卻算不上很深。
許星洲無論是高中還是大學都是個上課經常打瞌睡,看漫畫的人——每次老師點她起來回答問題時,都是程雁給她打掩護,把答案寫在紙上,讓許星洲念出來。而林邵凡更像一個沉默著坐在她面前的大男孩,有時候上完體育課他打完籃球,連頭發都是湿乎乎的,一滴滴地往下滴水。
那時候,還上高中的許星洲就會嫌棄地用圓珠筆戳戳林邵凡,讓他擦擦汗。
高中三年,林邵凡給許星洲講了厚厚數本數學卷子。
而作為講題的報酬,許星洲給林邵凡買了許多許多罐可樂——但也隻是如此而已。
仔細想來,許星洲上次與林邵凡見面,還是近兩年前的散伙飯上的事兒。
兩年前的那個夏天,他們整個班級喝了點兒酒,又去KTV唱歌。KTV包廂上四散的彩虹光耀得許星洲眼睛發花,她和她們班上的女孩子抱在一處,喝了點兒酒又是哭又是笑,許星洲拉著她高中時勾搭的妹子的手,一邊哭一邊說等以後我家財萬貫了我就娶你。
然後,KTV的BGM突然變成了《那些年》。
那首歌非常抒情。鋼琴聲中閃過那些年錯過的大雨,那些年錯過的愛情,你是我眼裡的蘋果,在雨裡絕望大哭的少年,坐上火車離開的沈佳宜。
包廂裡那些同班男生也不鬧騰了,突然開始揶揄地噓個沒完,許星洲還有點兒醉意上頭,抬起頭就看到林邵凡拿著話筒,臉色通紅地看著許星洲。
那時候許星洲與他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兒,BGM都過了大半,周圍還有人在嗡嗡地起哄。
他是要幹嘛?許星洲簡直摸不著頭腦……
許星洲忍了一會兒,試探地問:“……老林,你拿著麥克風,不唱嗎?”
林邵凡立時臉紅到了脖頸,拿著話筒,把那首歌唱完了。
…………
……
兩年後的今日,許星洲帶著林邵凡,在他們學校周圍溜達了一下午。
天光沉暗,湿潤狂風刮著梧桐,要下的雨遲遲未下,大風席卷天地江河。
黃浦江邊棧道上,許星洲給林邵凡買了不少伴手禮,林邵凡提著,許星洲帶著點笑模樣地道:“說實話老林,你保送P大,離開學校的時候,我還真有點小傷心呢。”
林邵凡抬起頭:“嗯?”
許星洲頗有些回憶崢嶸歲月的意味,說:“——畢竟從此沒人給我打掩護了,隻能和老師硬剛。”
林邵凡羞赧地笑了笑。
“總是要走的,”許星洲看著林邵凡,道:“老林,你是明天的飛機吧?”
林邵凡說:“嗯,和同學一起,明天上午。”
許星洲溫和地笑了起來:“……畢竟高中畢業之後,都是要各奔東西的。”
林邵凡:“……”
林邵凡道:“星洲,你以後來北京,給我打電話就好。”
許星洲點了點頭,目視著前方,踩著石板的縫隙往前走。
雨前天黑得猶如末日,狂風大作,江面水浪洶湧。發黃的梧桐葉落在棧道上,在地上逃命般地亂竄。在那樣的大風中,許星洲一頭長發被吹得四散,凌亂又飛揚。
她什麼都沒想,整個人的腦子都有點空空的,茫然地望向遠處的水平線。
然後身後,突然傳來一個鼓足了勇氣的聲音。
“許星洲。”林邵凡聲音還有點發抖地說:
“——我有話要對你說,已經忍了三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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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星洲一愣,轉過了頭去。
林邵凡手裡還提著買的伴手禮,頭發被大風吹得亂糟糟的,一個一米八多的大男生站在江岸棧道之上,身後的背景猶如末日。
林邵凡站在許星洲兩步開外的地方,連耳根都是紅的,顫抖道:“……我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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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你……”林邵凡發著抖重復道:“許、許星洲,從第一面見你的時候,我就特別、特別的喜歡你了。”
“你是……”
他羞恥地閉上了眼睛,又猶如剖心頭血一般,對許星洲說:
“……你是,我見過的,最美好的人。”
那一瞬間夾著雨滴的風吹過他們兩個人,江畔棧道上幾乎沒什麼行人路過,樹影被撕扯,猶如被攫住了命門。
“我喜歡你喜歡你了許多年,”林邵凡說話時簡直破釜沉舟一般,“……從你坐到我的後面的那一天就開始了。星洲,我覺得你是我見過的最美好、最溫暖的人,你總是有那麼多新奇的點子,就像……”
許星洲其實在接受今天的約會時,就猜到了這次約會的走向。
但是當她真的站在這個預測中時,面對了林邵凡的話時,還是感到了一種深入骨髓的不解和絕望。
許星洲說:“……老林。”
林邵凡:“……嗯?”
許星洲抽了口氣,盡力措辭道:“——你再說一遍,為什麼?”
林邵凡臉瞬間紅到了耳尖,沙啞道:“……星洲,你是我見過的最美好、最溫暖的人。”
“——你在我眼裡就是這種存在,又溫暖又朝氣蓬勃,我想不出你低落的樣子,我最難過的時候都靠你支撐,我媽媽見過你,也覺得你很可愛……包括你每天像是小、小太陽一樣……”
他害羞得幾乎說不下去,剩下的話就被吞沒在了狂亂的風裡。
那的確是他喜歡的許星洲,至少是他眼裡的。
——那個許星洲健全而溫暖,活潑又愛動,能得到他父母的認可,猶如一輪溫暖的太陽。
“可是如果一個人每天都覺得自己站在深淵上,”許星洲自嘲地說:“——每天醒來都想往下跳,床都成為了吸住自己的深淵,不想動,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站在高樓上隻有往下跳的念頭……她覺得這世上沒有一個需要自己的人,每個人最後都會把自己拋棄掉——你覺得這個人怎麼樣?”
林邵凡怔住了,想了很久,才中肯地求證:“我不明白。是你朋友麼?這個人是哪裡出了問題?是得了絕症了,才會這麼絕望嗎?”
“沒有。”許星洲冷靜道:“——沒有任何器質性病變,隻有精神垮了。”
林邵凡想了很久,才認真地道:“……星洲,她和你完全相反,別的我無從評價,但絕不是一個值得他人喜歡的人。”
大浪猛地拍上堤壩,在摧天滅地的大風中,許星洲以一種極其復雜而難過的眼神看著林邵凡。
林邵凡看不懂許星洲的眼神,茫然道:“……星洲,有什麼不對的嗎?至少我覺得,和這種人在一起絕對不會開心……”
許星洲沉默了許久,眼神裡是一種說不出的自卑和悲哀。
然後她終於嘶啞地開口:“——這個人,是我。”
林邵凡:“……”
女孩子的頭發被吹得凌亂,雨水落下,可虬結雲縫中又隱約透出一絲黃昏天光。
“老林,”許星洲輕聲說:“我就是這種人。大多數時候我覺得活著很好,但是一旦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一旦我過不去那個坎兒,就會……”
她深呼吸了一口,啞著嗓子道:
“……就會……那樣。”
“那個可能隨時去死的定時炸|彈,就是我。”
許星洲誠實又難過地說。
林邵凡的表情極其吃驚,像是從未認識過許星洲一般。
“你騙人吧?”林邵凡顫抖道:“星洲,你就是為了拒絕我才編謊話,你怎麼可能——”
許星洲說:“我雖然說謊,但我不在這種地方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