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大舅媽給你找個對象,你什麼時候見見?在鎮上消防隊的,雖然是合同工,不過……”
尹雪青“嗯”了一聲,將目光從房子上收回,仔仔細細地依次看過她的父親、母親:“等我下次回來再說。”
她能感到自己生命力的流逝。在回到這個邊陲牧村的中巴車上,她疼痛難忍,咬著毛巾,額上布滿豆大的汗,攥著婚紗的手心滿是湿汗。
尹雪青是抱著走過人生中最美好一程的心願回來的,卻沒想到等待她的,是村莊裡的流言蜚語。這些話語沒有源頭,也許是她平時總是花枝招展,穿最豔麗的顏色,也許是她縱使裹得很密實,眼角眉梢也還是流露出風情。這些風情在無罪的時候無罪,在需要一個女人有罪的時候,就真的成為罪證。
村民說,看她平時走路就很風騷,一看就不是正經女人。果然。難怪哈英跟她不清不楚。女人應該像白雲流水,她這樣的,連最髒的公馬都要嫌棄呢。哎呀哎呀,別說了,哈英跟你發瘋。哈哈,他在山上。你看你看,又回房子了。要幹淨的哦,三天兩頭洗一次澡呢。那有什麼,又洗不幹淨。她聽到了。到你那兒吃茶去啊?噓,別看她,當不知道。不知道身上是不是跟臉一樣白?哈哈。
商陸隨手拉住一個小孩,問:“今天電影在哪拍?”
小孩仰頭望他,覺得他高得自己脖子快仰斷。愣了會了才怯怯地指了個方向。
商陸點點頭,對小孩兒也是一視同仁的冷峻語氣:“謝謝。”
黑色工靴在殘雪上印下一行深刻腳印。
慄山的片場管理嚴格,每日拍攝時都會清理人群,派場務駐守出入口,以防止偷拍。他們在這裡拍了快三個月,阿恰布的居民也已經見怪不怪了,因此,場外並沒有多少看熱鬧的闲人。
場務見有人靠近,剛皺起眉想驅趕,下一秒,認出這位年輕氣盛的名導,愕然道:“商導?”
商陸單肩掛著背包,問:“拍著呢?”
“拍著呢。”
“我找你們慄導有事,能不能進?”
“哎喲,這您可真是客氣了。您稍等,我問下羅主任啊。”
過了一會,羅思量小跑過來:“商導,您看您,怎麼在外頭站著?我帶您去導演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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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務放行,兩人往導演組走,腳步很輕。到了棚下,沒人敢打擾慄山,商陸衝羅思量一頷首,將腳步無聲地停在了慄山背後,桀骜的眉宇下,一道視線已經習慣性地注視向監視器畫面。
應隱穿著青綠色錦緞夾棉旗袍,外面罩著一件蝙蝠袖的短款棉袄,臉色很白,鼻尖和眼圈很紅,不知道是妝造效果還是凍的。
商陸掏出手機,給柯嶼回微信:「你朋友看上去不錯。」
幾個向來在村子裡遊手好闲、沒點正經名堂的青年,拉住了尹雪青。
“別走這麼快啊,到我那裡喝酒去,你酒量應該很好吧?”
尹雪青揮開他的手,“走開,我沒空。”
雪沒過了她的小腿,她身形歪著趔趄了一下。
“別啊,哈英不是在山上嗎,你還沒空?”另一個青年笑道,攔在了尹雪青的去路。
尹雪青茫然一下,瞳孔中明顯緊張起來:“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走開!別動手動腳。”
“就準哈英玩玩多沒意思?我們比你們漢族男人有能耐得多,你不就是為了這個才來這裡的?大冬天的,我們也很寂寞啊。”
尹雪青的聲音被冰雪凍薄了,很纖細,發著抖:“你們再這樣,我叫人了。”
“叫人?”幾人眼神交換一圈,狎昵地笑起來:“怎麼,我們四個還不夠你玩?”
四個人圍攏在她身邊,形成一個充滿壓迫感的包圍圈。尹雪青的臉從鏡頭前消失了,景框中,隻有雪,和合攏的黑色圈子。
這是很純潔的畫面構圖,但給人以密不透風的窒息感。縫隙中,觀眾窺到尹雪青的青色旗袍跌進雪裡,她呼救的手揮揚起又滑落下,玉色的,自那包圍圈的暗色中倏然一現。
慄山喊了“咔”,“很好,調整半小時,準備下一鏡。”
下一條還是同樣的場景,但是鏡位調整為俯瞰特寫。這是慄山的標志性機位,人物如標本,被無力地釘死在畫面下方。在這一條中,尹雪青將強迫自己微笑,拿出周旋嫖客的輕薄與風騷,從言語中與他們調戲起來。她如此才得以脫困,回到木屋時,她哆哆嗦嗦地插著插銷,眼淚從凍麻了嚇麻了的面頰上滑下,最後,她反轉過身,靠著門板滑坐在地。
空洞目光回焦時,尹雪青嘔吐起來。
暴君性格的大導,其作品節奏大多如此,有休息時間,但沒有喘息空間,演員需要持續性地沉浸在狀態中。這是一種高強度的精神工作,也因此,很多演員跟大導合作後,都感覺像被剝了一層皮。慄山被稱為圈內最會調教演員的導演,正是因為他的殘酷嚴苛會讓演員脫胎換骨。
片場隨著休息指令而活泛起來,俊儀把羽絨服和暖手袋塞給應隱:“下一條很要緊,還有後面逃回木屋裡的戲,我去叫商先生。”
“不著急。”應隱喝了口熱水:“他下午有會議,我可以的。”
俊儀觀察她眸中生機,確認她沒有逞強後,問:“那你去哪裡休息?”
應隱抱著暖手袋,將之貼了貼臉,那姿態小女生。
“我去看看他。”
俊儀仔仔細細地幫她圍好披肩:“那我幫你跟導演組知會一聲,你先去。”
應隱“嗯”一聲,轉身往另一個方向出片場。商陸收回目光,等監視器裡這一條過完後,他才出聲:“慄老師。”
慄山一怔。這圈子裡隻有一個人,即使在恭敬時,也仍含著篤定不馴的氣場。他扶著折疊椅起身,臉上皺紋松動:“你怎麼來了?小島呢?”
商陸笑了一聲:“他沒來,就我一個。”
慄山接過助理遞過來的熱毛巾,邊擦著手邊問:“你找我?”
“有個想法想跟你當面聊一下。”
其實商陸並不欣賞慄山的風格,慄山也恰好不欣賞他的風格,兩人從拍攝到敘事的審美都截然不同。聽到商陸的羅生門想法,慄山眉心皺著,沉吟一會兒,“我倒真覺得有點意思,不過要看劇本。另外一點,這個片子拍得很累,我怕是要休息很久。”說著,他探了下手,示意道:“這邊走。”
“拍得不順利?”商陸讓開一步,陪著他往外走。
“我看應隱的狀態很不錯,比她當時在安吉拉裡更成熟。”
慄山點點頭:“我很看好她拿獎。”
“從香港地區報送奧斯卡,贏面會不會更大?”
慄山遞給他一支煙,不置可否的一句:“這幾十年,壁壘難破。”
商陸接過煙,一時沒點,掐在指尖停了停,“中國能拿奧斯卡的女演員,我最看好她。”說完,他輕哂了一聲,輕緩地搖了搖頭:“可惜了。”
“去看看她。”慄山點起煙,領著路,往應隱離開的方向走去。
“你說她狀態不錯,其實是拿命拼的。我尊敬她。”
商陸失笑起來:“這一聲‘尊敬’後面,得是她獻祭了什麼?我實在不敢想。”
慄山掸了掸煙灰,眯眼遠眺,“等我退休後,寫自傳的時候再說吧。”
片場離應隱下榻的房間不遠,聊了幾句便近到眼前了。
慄山腳步卻忽然停下,從嘴邊夾走煙,看著商陸:“不對,你提到她的語氣不對,她不是你……”
話音被木門開合的吱呀聲打斷,應隱從門裡出來,兩手抓著羽絨服領子和披肩,一抬眼,愣在當場。
“bonjour,靚女。”商陸輕揚下巴。
他一手插在兜裡,另一手夾著煙,高大的身體姿態散漫,“什麼表情?就算沒想過會見到我,也——”
沒合緊的門頁被一隻手扶住。那手修長,指骨分明,白皙的膚色上覆著淡青的血管,令商陸覺得眼熟。
下一秒,穿著黑色大衣的男人自門影中走出。他沒設防,還在打著電話,抬起眼眸時,帶著處理公務時習慣性的謹嚴淡漠。
四目相對,煙灰跌過指尖,商陸擲地有聲的一聲:“我操。”
商邵:“……”
他還有餘裕回答對面高管的一個問題,接著才按斷電話,目視商陸的同時,抬起右手,將一旁呆若木雞張口結舌的應隱,自然而然地摟進了懷裡——
應隱跌了一步,滿面通紅:“唔。”
第91章
我操。
商陸滿腦子隻有我操。
他敬愛的、敬重的、令人尊崇的、知己的、吾日三省吾身的、君子的、穩重的大哥,當著他的面,摟住了應隱。
what the fu*k……?
在商陸面無表情的冷峻面容下,是轉速超過一萬六千時速超過三百邁的靈魂拷問——
為什麼?什麼時候認識的?什麼地方勾搭上的?他哥的眼光發生了什麼質的變化三觀發生了什麼重塑?
when?where?why?
how????
怎麼可能?應隱是什麼人?對雖然她很漂亮可愛清純嫵媚行事大方端莊得體也敬業有天賦敢闖敢拼人品看在柯嶼的面子上勉強給她打個好人標籤——但是,她是這樣、這樣的一個人,而商邵是那樣、那樣的一個人!
商陸狠狠地抹了把臉。操。他好像個絕望的文盲。
電光石火間,接近過載的腦海中又出現一連串閃回蒙太奇。
商檠業說的“你給他介紹的什麼女朋友!”
商明寶的“v我一百萬告訴你正確答案!”
柯嶼每次聽他信誓旦旦推理時一臉看傻子的神情。
媽的。
還有當初柯嶼去寧夏探班時那一卡車的天價進口水果,被cp粉po了,超話裡足足過了快一個月的年。
原來是他大哥安排的!柯嶼他媽的是煙霧彈!他被他們聯手背刺!
商陸抬起一手,在山洪般的衝擊勉強維持住鎮靜:“別說話,誰都別說話。”
他強迫自己從頭到腳冷卻了幾十秒,還是不敢置信,抬起頭,十分震驚受傷地看向商邵:“為什麼?”
那模樣活像塌房。
應隱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雪地上,不知道該如何自處,身體動了動,似乎想從商邵的懷裡離開:“那個……”
要不然先放她走……
但商邵手掌用力,把她按得紋絲不動,一邊輕描淡寫地問商陸:“什麼為什麼?”
別問了!
應隱緊緊揪著羽絨服的領口,一雙沒戴手套的手凍得關節通紅。她心虛,剛剛一進屋子,就被商邵擁坐到了腿上親吻,現在唇妝已花,會不會被看出來?他肯定會看出來的!
商陸的目光果然停了數秒,接著,泰山崩於前也不改色、信念感強如天神、意志力堅如磐石的人,臉上居然也罕見地出現了一抹不自在。
他腦子裡的蒙太奇又壞了。中國上下五千年,比幹走進大殿看到紂王摟著妲己,張九齡走上朝堂發現唐玄宗摟著楊玉環,長城將領聽到周幽王對褒姒說“願以烽火博愛妃一笑”——他看到他大哥摟著應隱!
“沒什麼。”商陸面無表情機械平板地說:“寒帶也會出現海市蜃樓的,我雪看太久了,先走,拜拜……”
他轉身就走,應隱想叫,被商邵制止住:“他沒事,給他點時間。”
“真的沒事?”應隱皺著眉心,看樣子躊躇不安:“我是不是惹他不高興了?”
呃。怎麼聽上去,味道怪怪的?
“他好像很不能接受我。”她纖薄聲音敏感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