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演員副導演的調度聲中,她人生中首度走到鏡頭前,並鬼使神差地回頭,瞥了眼應隱所在的方向。
戲一條接一條地過了,間隙中,除了工作人員將新雪覆蓋腳印的撲簌聲,現場雜音很少。應隱走到監視器後,跟慄山一起看回放。她心裡沒設防,冷不丁被鏡頭裡的那雙眼嚇了一跳。
晴天白日的,那雙眼珠真像死魚眼,凝滯著,一心一意窺探,臉上的風霜皺紋堅硬、刻薄、紋絲不動,獨有視線緩慢轉動。
“怎麼樣?”慄山問。
應隱抓緊了手中的熱水袋:“尹雪青承受不了這樣的目光。”
慄山點點頭,“她演得很好。”
接下來三條,是應隱和白欖的對手戲。
慄山把白欖叫過來:“眼神像觸角,要讓觀眾看到介入的層次。尹雪青第一次跟她視線交鋒,隻覺得不自在,第二次,她覺得這女人奇怪,是不是精神狀態不對,但你衝她很客氣很正常地笑了,第三次,從窗戶窺視進去,尹雪青和哈英正在溫存說小話,雪青回頭,被你嚇得劇烈一跳。你在第三次,把你所有的刻薄、惡毒、偏見,都釋放給她。”
白欖認真聽著,到最後一句,她有些錯愕躊躇。
“慄導,我聽說,她在看心理醫生……要不要收著點演?我看過她一些訪談,她的入戲方式是危險的。”
慄山瞥她一眼:“你不嫉妒她?你很有才華,充沛的觀察力,敏銳的洞悉力,但時運不佳,在鏡頭前欠缺個人特質,所以被埋沒了這麼久。她跟你不同,十七歲就一鳴驚人,名利雙收,拿獎,風光無限。兩種人生,憑什麼?她技巧也並不比你成熟,隻不過這個圈子總是優待長得好的。正如尹雪青怎麼偷竊了哈英?無非是她長得好,夠騷,懂調情。哈英跟觀眾一樣,說什麼自我覺醒、精神上的契合,說出花來,無非是她漂亮,而你不夠漂亮。”
白欖啞了啞,嘴唇動了動,但說不出話。
她目光裡像有大廈傾倒。
慄山淡淡地說:“去吧。”
白欖魂不守舍地去了,一連Ng五次,慄山的聲音傳遍片場:“怎麼,你上午不是演得很好?現在是要跟影後對戲,你接不住,自卑心虛是不是?現在離太陽落山還有兩個小時。”
現場鴉雀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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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push她,用最令人難堪的壓力。
沈喻出來曬太陽,順便看看他的病人。聽到聲音,他輕抬唇角搖了搖頭。這裡有一柄比他更準的心理手術刀,卻是殺人不見血。
雪上腳印再度被覆蓋好,場記入鏡,打板聲落。
從窗框的視角延伸進去,尹雪青和哈英正溫存。尹雪青雙手圈著哈英的脖子,貼著他耳朵耳語,哈英不住將親吻落在她的面頰上,總是很沉默的面容上,流露出溫柔與不舍。他即將再度上山巡視護林,兩人要告別兩天。
在如此沉醉的氛圍中,尹雪青聽到窗外一連串咯吱咯吱的踩雪聲,有什麼腳步在靠近。她沒有在意,直到莫名打了個冷顫,她下意識回首瞥去,看到窗戶上探進來的臉和視線,引著頸,向下撇著嘴角,不帶任何感情的眼神。
尹雪青嚇得身體一抖,是真被嚇到了。她倉促地推開姜特,在這視線中後跌幾步,撞翻屋裡凳子。那道視線停在她臉上,將她豐腴曼妙的身體掃視一圈,輕蔑、鄙視又古怪地收了回去。
努爾西亞完成了她的又一次窺探,理所當然又順理成章,並不覺得自己在窺私。
因為她自己就是一個被村莊窺私後,異化了的人。
“神經病!神經病……”尹雪青抓起梳妝臺上的面油,追到窗口,發著抖砸了出去。面油在雪地上砸出一個深坑,什麼聲響也沒有。
慄山的“咔”聲落下時,應隱渾身還在發抖,不知道是冷還是怕。她交錯抱著雙臂,雙目空洞,好像忘記眨眼,求助無依地、下意識地看向姜特。
姜特義無反顧地抱住了她,直到兩秒後,他聽到一聲:“放手。”
那道聲音沉冷,當中的情緒很穩,卻有無窮的壓迫感。
隻要是生活在草原的動物,對獅群都有著本能的臣服,那是刻進基因的遺傳性記憶。
姜特捏緊了拳,卻不得不松開懷抱。下一秒,他和劇組所有人,一起看到應隱被對面的男人圈入領地。
他握住她的雙臂,視線望進她眼底:“看著我,應隱。”
應隱的目光艱難回焦,眼前光點模糊,晃動不清。
耳廓被他溫熱的唇壓住。
商邵一字一句,溫柔、語速勻緩地說:“我就在這裡,你看我一眼。”
“嘿不是斷了,怎麼又在走秒…”大攝蔡司出聲,但話沒說完便聽到“噓”了一聲。是從耳麥裡傳出的。慄山坐在抱臂坐在攝影機後,命令他:“繼續拍,先不要關機。”
商邵固執地等到了應隱目光的回焦。
他在她瞳孔深處看到自己,才沉穩地、商量地半哄著問:“我們去找沈醫生,好嗎?不怕。”
應隱過了一秒,遲緩地點了一下頭。
“商邵。”
“噓。”商邵的指腹停在她嘴唇上,很克制地輕揉了一下,“今天也做得很好,晚上想吃什麼?你最喜歡的普羅旺斯西紅柿好不好?”
俊儀上前來,展開羽絨服要披。商邵接過,為應隱裹上,手臂緊緊箍著她的肩,在整個片場的注視中,他另一手攏蓋著她的臉,護著她走出布光燈。
“慄山是不是快殺青了?”商陸忽然問。
他剛制作完那部在喜馬拉雅拍攝的紀錄片電影,歇了沒兩天。寧市的四月已經很熱了,太陽曬得人發燙,他半躺在雲歸別墅的二樓泳池邊,將手中書頁啪地一合。封面上,《羅生門》、芥川龍之介幾個字在絹面上燙金。
“不知道,怎麼?”柯嶼抬眸。
“有個點子,想找他聊聊。”商陸已經起身,叫過管家明叔:“明叔,看看飛新疆的機票!”
“你等等,”柯嶼制住他,艱難捋了會兒:“你跟慄山,是完全兩個風格的導演,你不是覺得他商業性很濃嗎?”
一個形式主義,一個現實主義,一個是調度大師,一個是堅實的天才,一個商業性蓋過文藝性,一個反過來。要說唯一的共同點,那就是兩人在片場都挺費演員。
“對,所以我覺得如果一個羅生門式的故事,由我拍前一半,他拍後一半,會很有意思。羅生門,羅生門……”商陸哼笑一聲,“不錯。”
明叔已經過來了,將機票的班次匯報給他。
柯嶼已經僵硬起來,咳嗽兩聲,問:“你直接去片場?等他殺青了再聊,不好嗎?”
“好,但我要先看看他的工作方式,這樣子我在寫劇本時,才能更貼他。”
“他準備退休了。”
商陸十分冷酷:“還沒老年痴呆,退什麼休?不是說要拍到八十歲?還早。”
媽的……
柯嶼絞盡腦汁。商邵也在片場!
“應隱的戲,”商陸回過臉,雲淡風輕中些微的不情願:“你要不要去探班?”
柯嶼:“……”
斬釘截鐵的一句:“不了。”
“真的?”商陸眯眼,“這部片聽說拍得很難,你不去關心關心她?”
柯嶼清了清嗓子,頂住他目光的審視:“不用,我怕冷,那裡雪還沒化。”
商陸:“……喜馬拉雅哪座山不比那裡冷?”
柯嶼一本正經胡謅:“對,所以我凍出心理陰影,看見雪就不太好。”
考慮到這趟行程確實不會怎麼舒服,商陸就沒有堅持,徑直讓明叔買明天的機票,同時預定一架直升機,好直接帶他去片場。
柯嶼點開給商邵通風報信的對話框,打了幾個字,又停了下來。
等等,為什麼要給大哥通風報信?總要見父母的,到時候他們全部皆大歡喜,隻有他在商陸這裡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一聲手機鎖屏聲。
柯嶼愉快地關了手機,愉快地親自給商陸收拾行李,再在第二天一早,愉快地揮手送他去登機口。
三個半小時後,商陸落了地,從行李箱裡取羽絨服時,看到了裡面包著的一串菩提佛珠。
商陸:“?”
什麼玩意兒?
第90章
從機場到達大廳前往託管停機坪有數百米距離。是個大晴天,連綿不斷的玻璃窗外,雲影明亮地倒映在荒山起伏上。
“喂。”商陸推著登機箱,另一手掛上藍牙耳機。
“你落地了?”柯嶼蹲在海島的野生沙灘上,從沙裡揪出一隻殼還很嫩的小蟹。
浪潮聲瞞不過商陸,他問:“在沙灘上?”
雲歸別墅區有一片業主私享的沙灘,他跟柯嶼經常去那邊消磨時間,最近寧市天氣好,柯嶼很喜歡在沙灘椅上看書,或者玩填字遊戲。
柯嶼其實在另一個海島,很小,是他隨便找的,跟五星級度假村比起來,這裡的灘塗和蚝田更多一點。但他沒明說,語焉不詳地“嗯”了一聲,問:“新疆冷不冷?”
“還好。”商陸走到玻璃門前,長話短說,“我是想問你,那串佛珠是你的?”
“嗯。”柯嶼按著小蟹,把它按進沙子裡吐泡泡,“我送你的。”
商陸眯了眯眼。託管處的地勤衝他鞠躬,他頷首,摘下耳機對她說了聲“稍等”,繼而問柯嶼:“怎麼想起送我這個?”
柯嶼認真地說:“可以幫助你平靜自己,護心養肝。”
商陸:“……”
黑色塗裝的直升機已經檢查整裝完畢,隨時可以起飛。商陸把行李箱交給歡迎他的飛行員,登了機,坐上駕駛座。
飛行員:“……?”
他的客戶卻已經戴上墨鏡,摘下話筒與地面塔臺溝通了。他對操控面板的操作十分流暢,不見思考的痕跡,可見是輕車熟路、慣於與這些打交道。
“證書在背包裡。”商陸瞥了他一眼,“戴上耳罩,給我領航。”
飛行員果然翻到了他的相關證件,有英文的,也有中文的,並看到了他名下擁有的一臺雙發旋翼機,與目前這臺是同型號。從發證時間看,他的執飛時間比他這個靠此糊口的還要久。
飛行員放了心,將他的證件收好:“雪地升降你有沒有經驗?”
“有一年冬天,我就住在安克雷奇,經常飛進北極圈看看。”
安克雷奇靠近北極圈,冬季漫長,直升機幾乎成為家庭的日常交通工具,雪域飛行對他們來說是常態。
飛行員沒話了,握著扶手,爽快地登進艙門。系安全帶時,他順口說道:“你去阿恰布,也是進劇組?我們有臺飛機已經在那邊執飛了一個多月了,也是雙發。”
他們是新疆這邊唯一能提供大型雙發旋翼機服務的,因此相關消息十分流通。
商陸沒有多想,以為是慄山租去拍攝空中鏡頭的。但很微妙,因為這部片他聽柯嶼聊過,從氣質上來講,就算需要鳥瞰全景,也是少量,不應該執飛一個多月。
耳麥裡傳來塔臺的航飛指令,晴空下,螺旋槳鼓蕩出風聲,帶著黑色直升機向遠方原野飛去。
大概還知道自己是不速之客,不適合大張旗鼓登場,兩個多小時後,商陸將飛機降落在了阿恰布外的一處平原上。登機箱原本就是為了裝羽絨服而帶,他把筆電、平板和其他零碎東西都收整到黑色雙肩包中,之後徒步了二十分鍾進村。
片場內,氣氛緊繃。
這是一場尹雪青被村子裡幾個青年調戲的戲份。
確認了自己對哈英的心意後,尹雪青回了一趟家鄉,看了眼父母用她的賣身錢所造的大房子。那房子的地基很深,水泥方格裡蓄著雨水,綠瑩瑩的。
“雪青,要蓋四層,現在大家都蓋四層。”父親篤定地說,皺紋深刻而木訥的臉上,因為房子而顯出生動的神氣。
尹雪青點點頭,給他轉了賬。站在房外的空地上,她仰頭看著水泥工一層一層砌著外牆,紅色磚塊和深灰水泥嚴絲合縫。她是等不到這房子蓋好的那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