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閉上眼睛,主動把臉送到姥姥手上,然後感受蒼老?肌膚的安撫。
“哭成……小花貓……咯。”姥姥喘著粗氣,說得斷斷續續。
簡幸沒有讓她安靜,扯唇笑笑說:“那你快點好起來,給我洗臉。”
姥姥似是想?笑,卻被嗆得咳嗽。
簡幸緊張得攥緊了床單,盯著姥姥緩和,才如?常道:“你瞧你,不是說要順順利利的嗎?怎麽把自己弄得笑都笑不了了。”
“唉,老?啦……”姥姥又費力地咳了兩聲,虛弱地重複,“老?啦……”
她躺在那,看著天花板,眼睛隻睜了一?條狹窄的縫隙,不知?在想?些什麽。
簡幸說:“你不老?。”
“你都那麽大了,不老?也被你攆老?啦。”姥姥聲音越來越小。
簡幸抖著手攥姥姥的手,她跪在地上,趴在床頭,努力把聲音送到姥姥耳邊,“姥姥,你不老?,真的,我以後不長了,不攆你了。”
“姥姥……你別……你別不要我……”簡幸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她生怕姥姥聽不清,哭都不敢哭。
“還是要長的,”姥姥緩緩扭頭,看著簡幸,“簡幸,要長大,要好好長大,不為?別人,就為?了你自己,要多努力,現在辛苦點以後才可以跑快點。”
“跑快點,苦才追不上你。”
一?句話,簡幸如?雷轟頂。
她怔怔地看著姥姥,想?起冬至那天,她因為?姥姥勸她好好學習而在心?裏埋下第一?顆怨恨姥姥的種子。
她為?什麽總要怨恨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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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走到今天這一?步,真的和她沒有任何關系嗎?
她明明看到了簡茹的表情?,明明聽到了簡茹和呂誠的對話,她明明可以阻止,可以拒絕……
可她什麽都沒做。
因為?她確實如?同簡茹每日每夜謾罵的那般,無能、懦弱、廢物?。
“聽到了嗎?”姥姥的聲音喚回簡幸。
簡幸早已滿臉淚,她拼命地點頭,重複說:“聽到了,我聽到了……”
“好,好,聽到就好,”姥姥說,“姥姥沒事,昂,醫生說啦,隻要躺個幾個月就好啦,傷筋動骨嘛,怎麽也要一?百天啊。”
簡幸抹了把,“真的嗎?”
“真的,去把你媽喊過來,我有事要跟她說。”
簡幸說好,她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走出病房,呂誠和簡茹都不在,可能是去繳費了或者詢問醫生什麽注意事項,簡幸不知?道往哪去找人,隻能一?邊擦眼淚一?邊往樓層中央的服務臺。
途徑一?間?病房時,兩個護士從裏面走出來,邊走邊聊:“唉,隔壁那老?太太送走了。”
“聽說了,自己拔氧氣罩走的是吧?唉,有拔那個的力氣,基本就是回光返照了。”
“是,這地方待久了,真是什麽都能見到,有時候我都快分不清到底是人重要還是錢重要了。”
“別提了,剛剛又送來一?個老?太太,大雪天摔坑裏倆小時都沒出來,手術完醒的時候我正和家屬交代這事呢,也不知?道那老?太太聽到沒有。”
“應該沒有吧,她精氣神挺好的我看,剛醒就和女兒女婿交代各種事情?,不是說外孫女也來了嗎?”
嗡——
簡幸大腦一?片空白?地定在了原地。
不對,姥姥已經和簡茹交代了事情?了嗎?
那還讓她去喊簡茹幹什麽?
為?了支開她?
支開她準備做什麽?
錚——
腦袋裏所有的神經頃刻間?繃緊,發出鳴聲。
簡幸有那麽一?秒鐘,覺得自己靈魂飛出了身?體,她跑回病房,看到姥姥對她笑,問她怎麽那麽快就回來了。
簡幸張了張嘴,一?句話都沒說出來。
病房的窗戶不知?為?什麽忽然破開了,像家裏那扇窗一?樣,狂風暴雪吹到簡幸臉上,剝奪了她的呼吸。
整個人仿若陷入一?片混沌裏。
直到護士走遠,簡幸視線聚焦,看到了站在她對面不遠處的簡茹。
簡茹手上全是水,應該是剛從廁所出來,她也聽到了護士的對話。
母女倆四目相對,片刻之後,簡茹飛奔向病房方向。
簡幸一?動不動,心?跳也停了下來。
她說不上來是緊張,是惶恐,是恐懼,還是別的什麽情?緒。
她隻是……有點害怕。
時間?好像隻過去了兩三秒,她沒因為?心?跳停止而覺得窒息,隻是動作?遲鈍。
她沒來得及轉身?,就聽到背後傳來一?聲悽厲的嘶喊。
“媽———!”
這聲音像一?把鈍刀,直直地砍在了簡幸的後腦勺。
是簡茹的聲音。
簡幸還站在原地,她茫然地眨了下眼睛,緊接著周圍的世界開始動起來。
路人好奇地過去湊熱鬧,醫護人員紛紛跑過去,醫院在這一?刻不再是沉默的寂靜之地。
莫名其妙的,簡幸在濃重的消毒水味道中嗅到了一?絲淺淺淡淡的飯香。
這香氣越來越淡,好像要從她的世界裏抽離出去。
風雪快停了。
過了今天,以後再也不會有人從窗口輕輕探出頭,問她一?會兒想?吃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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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簡茹哭了一夜, 太平間的冰冷也沒能阻止她的大嗓門。
簡幸一同站在旁邊,看著簡茹趴在姥姥身上,白?蓋布被掀去了一半, 姥姥面容比晚上走之前安詳很多。
她想到那兩個護士的對話,說姥姥摔在坑裏兩個小時。
不知道當時的周圍有沒有太平間冷。
呂誠沒進來,在門口抽煙,他因?為腿部受力阻礙沒辦法?蹲著,隻能站在那,好久都不換一個姿勢。
而簡幸, 也好久沒換一個姿勢。
她也沒哭, 隻是靜靜地看著姥姥。
簡茹哭得要快暈厥過去,她軟癱在地上, 手抓著姥姥的手。
簡幸看那搖搖欲墜的白?布, 上前鋪整齊。
姥姥最煩被子不整齊了。
她這一動?, 好像喚醒了簡茹某些意識。
簡茹愣了下?,哭聲止了一半,她扭頭看向簡幸,用一雙腫脹的眼睛盯了簡幸很久才嘶啞著聲音問:“你怎麽不哭。”
簡幸臉上沒什麽表情,沉默。
簡茹剩下?的哭聲也不止了, 她臉上全是震驚和不可置信, 她不能接受自己的女?兒那麽冷漠, 大吼一聲:“你怎麽不哭!”
從姥姥去世?到現在已?經四五個小時,簡幸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能把她哭回來嗎?”
簡茹二話沒說抽了簡幸一巴掌,她吼:“給?我哭!”
簡幸扭著臉, 無動?於衷。
簡茹喘著氣,像忽然抓到了發洩體, 她瘋狂地抽打簡幸,不管巴掌落在哪,力氣用了幾成。
她扯著簡幸的衣服,把簡幸一同拉坐在地上。
簡茹還在哭,一邊哭一邊罵:“她對你那麽好!她對你那麽好!她那麽疼你!你一滴眼淚都不給?她!你有沒有良心!你從小就那麽沒良心!從小就看不到所有人都在為你賣命!你隻顧自己!隻顧自己!”
呂誠這時沖進來拉扯簡茹,簡茹撲倒在呂誠懷裏,昏厥過去。
簡幸在呂誠的注視下?,一眼沒看簡茹,隻是默默站起來,幫姥姥整理了衣服,鋪整齊了蓋布。
再蓋上布之前,簡幸輕輕握了下?姥姥的手。
翌日,姥姥被運回了老家。
淩晨半夜,沒有雪,沒有月亮,隻有風。
處處都很黑,好像是姥姥一早就選好的下?葬日子。
簡幸看著那個幾乎要被黑夜吞噬的坑洞,扭頭問簡茹:“為什麽一定?要這樣。”
姥姥那麽怕黑,又怕蟲。
她身體不好,一到冬天就喊冷,見半點雨都要喊腿疼。
她一個人在這裏,不怕嗎?
“你不懂,”呂誠輕輕拉了簡幸一下?,“別問了。”
簡幸知道呂誠是怕簡茹聽到,但是這夜裏那麽安靜,簡茹又不聾,她厲著聲音,“我怎麽生了一個你那麽狠毒的女?兒!死了還不給?留個全屍!那以後我死了呢!是打算把我大卸八塊直接扔到河裏嗎!”
簡幸沒再說一句話。
隻是在走的時候,一步一回頭,直到走很遠,還在不停地回頭。
這天太黑了,她怕記不住姥姥家在哪。
因?為下?葬方式,簡茹和呂誠沒有辦這場白?事。
返回和縣的時候,忽然落了一場大雪。
天氣緣故,沒有攔到三輪車,隻能走去車站。
旁邊超市播放著劉德華的恭喜發財,但凡路過的地方都張燈結彩,大紅燈籠一盞接著一盞。
雪還沒有完全覆蓋地面,炮仗的碎片被風吹得到處都是。
踩著滿地紅色,簡幸一家在短短五分鐘裏淋白?了全身。
上車前,簡幸摘下?了頭上的連帽,她扭頭看了眼老家的方向,車上貼著的紅福把她的臉映得好紅。
初五,簡茹病倒了,高燒不退。
呂誠要她去醫院,她嫌貴,要去附近的診所。診所還沒開業,呂誠拗不過她,隻能找人給?醫生打電話,把人家從家裏喊過來。
簡幸一個人在家,聽著簡茹臥室裏傳來一個又一個電話,直到完全停止,她才起身去簡茹臥室把未接來電的記錄刪掉。
刪完以後,簡幸沒回自己屋,她窗戶還沒修好,不能住人,隻能去姥姥屋裏。
路過院子裏其?中一小堆化了又堆的雪時,簡幸停頓了一下?。
她駐足了很久,沒能再看到那個兔子。
晚上八點多左右,天已?經完全黑了,簡茹和呂誠已?經睡了。
簡幸坐在床邊,手裏拿了一隻點燃的火柴,她想象某個包間裏少年被一片歌聲和祝福環繞。
他閉上眼睛,湊近了蠟燭。
簡幸吹滅了火柴。
手裏還有一顆糖,她放到了嘴裏。
她沒有開口說話。
她,盡力了。
初六,簡茹嫌診所麻煩,把吊瓶拉到了家裏,躺了一整天。
簡茹也在姥姥屋裏躺了一整天。
最開始,她不太能睡著。
後來,她被夢拖著醒不來。
她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裏的她也在做夢,夢中夢一片兵荒馬亂:
簡國?勝死了,簡茹的罵聲吵醒她,她身心俱疲地迎著烈日去超市,大雨來得猝不及防,徐正清走到了她面前。
緊接著開學,分班,認識許璐,又與許璐分開,途中在走廊與徐正清擦肩無數次,也在教?室裏偷偷瞥了他無數次。
大雨又大雪,晨起又昏至。
她在處暑與徐正清說了第一句話,在白?露看完他看過的第一本書?,在新年裏加到的QQ,在他看不到的院子裏,用他們經歷的同一場雪堆了一個兔子。
大雪紛飛裏,兔子立在月光下?,像荒蕪裏拔地而起的城堡。
然而城堡坍塌隻要一瞬間。
瓦礫碎片,飛沙走石,席卷了她僅有的圈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