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說這話的時候簡幸就在病床旁邊,五年級,十二歲了,已經能聽懂所有的陳述話,可行為能力上半點用處都沒有。
所以她隻能死死攥住呂誠的手。
簡幸印象裏,呂誠總是被各種人罵,被簡茹罵沒本事,被姥姥罵脾氣太好,被給貨的老板罵動作慢,但他很高,雖然他一直有點駝背。
可那一天,呂誠突然就矮了很多。
簡幸很多時候都能和他平視,甚至慢慢也可以俯視他。
尤其是他躺在病床上,她站在床邊給他調掛水瓶的時候。
她低頭,呂誠簡直要矮到地上了。
她知道這是一個人失去力量的象徵,她很難受,一個人跑去走廊哭。
走廊全是消毒水的味道,還有各種汗臭味,隻有手術室附近因為地點特殊而鮮少有人來往。
簡幸蹲在地上,腿蹲麻了就坐在椅子上。
不知什麽時候,走廊的盡頭就多了三個人。
一對年輕的夫婦,以及簡茹。
年輕夫婦並肩二站,簡茹站在他們對面,落日西沉,紅光照過來,恰如其分地照在了他們中間。
像是被分割開的兩個世界。
簡茹衣服上有血,有灰,頭發也亂七八糟,她朝年輕夫婦低著頭,雙肩聳動,眼淚滿臉都是。
那好像是簡幸第一次看到簡茹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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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幸看著年輕女人毫不介意地拍了拍簡茹的肩,年輕男人從包裏拿出了很厚的錢,他遞給簡茹,簡茹推搡兩下接到了懷裏。
那天白天的光很烈,傍晚的光也很濃,照進簡幸眼睛裏,落了一片血色。
可偏偏,也因為這一片血色,她得以看清楚簡茹接過錢時,嘴角悄無聲息揚起的笑。
病房外,簡幸貼著牆壁站著,她低著頭,指甲都快被自己摳破了。
屋內隱約傳來對話:
“你怎麽能那麽說?都跟你說了,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和他們停在那的車有什麽關系?”呂誠聲音壓得很低。
“那又怎麽樣!說不定沒有那個車,你就能順利過去!”簡茹聲音也壓得比平時低,她警告呂誠,“你弄沒弄明白你現在什麽情況!腿瘸了!以後拿什麽掙錢!你可以不吃!媽呢!簡幸呢!簡幸不要上學了嗎!”
“那你也不能……”呂誠聲音簡直要壓到極致,“你這是訛人你知道嗎!”
“我訛什麽人了!他們一看那麽有錢!在乎我這幾個錢嗎!人家就是好心!看在你窮你廢物的份上施舍給你的!”簡茹說,“人家車在那停著!一輛車夠你爬一輩子的!人家現在給你這個錢就是買他們的安心你知道不知道!”
呂誠沒再說話。
簡茹不管什麽,繼續說:“反正錢就在這了!出院就搬家,去和縣!簡幸要上學!我說了,簡幸必須要上學!上大學!她不姓呂!她姓簡!你不想要咱們就離婚!我帶著她們娘倆過!”
後來……
後來的對話簡幸就沒再聽了,反正呂誠最終一定會妥協。
也許他是真的信了簡茹的話,人家給錢,不過是為了買自己的安心。
醫院到處人都很多,簡幸躲到哪裏都覺得好吵。
於是幹脆跑出了醫院,在馬路旁邊的蹲坐著。
沒一會兒,一對年輕夫婦路過,女人嘆了口氣說:“再也不要來這裏了,嚇死了。”
男人拉著她的手說:“行,以後不來了。”
女人又說:“正清都打兩個電話了。”
“知道了,這就回去,”男人說著頓了下,“不過剛剛那錢……那人真不是因為我的車。”
女人嘆氣說:“我能不知道嗎?但是我看他們,唉,算了,也是太苦了,聽說家裏還有個上小學的女兒,六十幾歲的媽身體也不好,就這樣吧。”
“行,”男人笑了,“那一會兒回去你跟正清解釋?”
“解釋就解釋,我這是獻愛心了,有什麽見不得人的。”
“你呀,這會兒厲害死了,剛剛別哭著喊老公啊?”
“哎呀我嚇到了嘛!真的好多血啊,嚇死了。”
“不怕不怕,回去讓你兒子給你講故事聽。”
聲音漸行漸遠,簡幸的臉趴在膝蓋上,頭歪著看他們遠去的身影,看他們的腳步掀起塵土,塵土卻怎麽也追不上他們。
這時忽然刮來一陣風,簡幸沒有躲閃,睜著眼睛,被鋪了滿臉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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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初入和縣時, 有很長一段時間的漫長深夜裏,簡幸都不?太能?完全深入睡眠。
她和簡茹呂誠擠在一張兩米二的床上,姥姥則委屈在旁邊的一米二床上, 為了方便早上第一個去?洗漱簡幸每天隻能?睡在床的最外側。
這房子是租來的,簡茹花了錢的,可簡幸依然覺得這是別人的家。
她整日小心翼翼渾身僵硬,腦袋裏有根弦崩了又崩,一天比一天緊。
從老家搬來和縣,簡茹手裏除了錢什麽?都沒有, 所以簡幸隻能?去?昂貴的私立學校。這所私立學校說來也奇怪, 就開在三中對面,兩所學校隻隔了一條馬路, 三中那?些打架的鬧事?的老師管不?了的, 隻要給錢, 私立學校都收。
剛來就出去?一大?筆開銷,簡茹不?踏實?,開始拼命地找活幹,最後選擇了成本最低的賣小吃。
可她從來不?在三中或者私立學校這邊賣,寧願跑到更遠的二中一中或和中。
時間久了, 簡幸能?明顯感覺到自己身體裏有一股意識在慢慢地被麻痺, 直到後來簡茹攢了錢, 把房東的院子買下?來,這股說不?上來到底是什麽?的意識才終於在不?知?不?覺間消失。
一年後, 簡幸小學升初中。
大?概是為了減少?不?必要的麻煩,私立學校從小學到初中一條龍包全, 不?用考慮任何戶籍問題,隻要繼續交學費, 就可以在熟悉的環境上初中。
簡幸初中還是在私立學校上的,每天隻能?靠課本的進?度來證明生活並未一直重複。
06年轉07年元旦那?天是周一,和縣落了那?年冬天第一場雪,這場雪來得很遲,也很匆忙,以至於所有人一睜眼就被全城銀裹驚豔,路上送孩子的家長一瞬間多了很多。
簡幸家就在學校隔壁的巷子裏,走過去?全程不?用五分鐘,自然不?必簡茹送她,更何況簡茹早早就出門了。
簡幸脖子上套著姥姥新織的圍脖,走路時不?停地哈氣,氣體弄濕了毛線,有點紮臉。
她正要扒拉開,忽然一輛黑色轎車停在了她身邊的馬路邊。
下?車的是一個年輕女人,兩年沒見了,她好像沒有任何改變,甚至看上去?更年輕了。
她穿著粉色的大?衣,大?衣扣子沒扣,露出了她裏面淺杏色的短裙和白色的毛絨絨的長靴,她好漂亮。
原來她也是和縣的。
聽上去?,她們好像是一個世界的人,可明眼人一看,就能?辨別出其中的分差。
畢竟,簡茹的衣服從來都隻以黑白灰為主。
而?簡幸,長年累月都在穿校服。
簡幸愣在了原地,目光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很快,車後座的車門打開,下?來的是一個男生,看不?出來多大?,但是個頭相較於簡幸很高。他身上穿著三中的校服,手裏拿著一瓶牛奶正往口袋裏裝。
“到學校別忘記喝。”年輕女人說。
“知?道了,你?趕緊回去?吧,也不?嫌冷。”男生說著彎腰幫年輕女人把大?衣扣子扣上了兩顆。
年輕女人笑著打了男生一下?,“哎呀你?煩不?煩。”
“跟我?爸學的,”男生一擺手,“走了。”
他說著穿過長長的馬路走去?了對面,有同樣穿著校服的男生從不?遠處跑來一把摟住他的肩,短短半分鐘,簡幸看到好多人和他招呼。
這時年輕女人的手機響起來,她接了說:“知?道了,送你?兒子上學呢。”
一邊說著一邊上車。
車子很快消失在視野裏。
地上的雪這時已經化了一大?半,不?再是白茫茫的一片,可簡幸還是在那?一瞬間恍惚了視線,她盯著車子的車尾氣,鼻尖乍然嗅到一股濃濃的塵土的味道。
其中夾雜著的還有腥臭的血氣。
再清冽的大?雪都蓋不?掉的血氣。
血氣頂沖著大?早上本就不?太清楚的頭腦,神經壓迫的某個焦落好像隱約有什麽?意識掙脫著要迸發出來,而?那?自以為消失在漫長兩年裏的箱子忽然劇烈震動,狂風襲來,隻需輕描淡寫就足以吹翻箱子上積落的厚塵。
盡管久經蒙塵,那?一刻它?也如同新的一般。
它?從未消失過,甚至因為長年累月的無視而?在這一瞬間報複性地長出扭曲的爪牙和根莖。
根莖就死死插在簡幸的心上,每一次心跳都扯得她渾身作痛,仿佛在告訴她:
惡人永不?可善終,小偷也絕無窺見天光之日。
“所以我?還是建議各位以後寫作文多想想自己的生活,別人的始終是別人的。”語文老師說完這句話的同時,下?課鈴敲響。
鈴聲入耳,幾乎刺穿耳膜,簡幸猛地回神,做了一個和那?年那?天同樣的動作——她抖著手拽著圍巾企圖遮擋住臉,卻在一瞬間反應過來自己今天根本沒戴圍巾。
唯一的遮羞布都沒有了。
簡幸猝然胸口悶了一口氣,她哽著喉,眼眶脹得酸痛,語文老師前腳離開教室,她立刻站起身,動作有點突然,引來旁邊人關注,她沒精力管理表情,也沒跟許璐打招呼,擡腿擠出去?時,許璐不?滿地拉著椅子往前一寸,椅子刺啦一聲摩擦出銳利的痕跡,簡幸隻覺呼吸更困難。
許璐口吻不?太好地說:“你?說一聲啊!差點絆到我?椅子!”
簡幸其實?沒太聽清許璐說什麽?,她垂著眼,啞著嗓音丟下?一句“對不?起”,匆匆離開了教室。
課間休息時間隻有十分鐘,能?去?的地方隻有廁所。
簡幸抖著手擰開水龍頭,冬天的水像冰窖裏流出來的,浸染在肌膚上簡直要把最後一層感官能?力剝奪。簡幸看著皮膚一點點被冰紅,心裏卻察覺不?到一分一毫的冷。
久居深淵與?沼澤的人是不?怕冷的。
相反,他們可以吸噬這些,以此堆砌越來越厚的軀殼。
可她喜歡的人就在光底下?怎麽?辦,她才稍稍靠近一步,身上已經被澆融出了密密麻麻的坑洞。
畸形的爪牙和根莖自然是見不?得光的,為了避開這些露光點,它?們隻能?錯綜複雜地攀纏,因而?越來越扭曲,越來越猙獰。
心中無光,寸草都不?生。
僞善的皮囊一旦撕開,醜惡的真相隻能?昭然若揭。
她沒有退路的。
想到這,簡幸忽然從喉嚨口難以抑制地發出一聲低低的嗚咽,她緊繃著喉企圖把這些脆弱咽回去?,卻適得其反地一下?子吐了出來。
她動靜不?小,引得旁邊同學滿口擔心地詢問,“同學,同學你?沒事?吧?”
簡幸一邊試圖擺手,一邊痙攣得更兇。
這些痙攣像簡幸最後的抵抗,她企圖用自傷八百毀敵一千的方式將那?些東西連根拔起。
生理淚水爭先恐後從眼眶湧出,簡幸在一片模糊中捂著胃想:如果連根都拔了,那?她還能?活嗎。
“還能?不?能?活了!”歷史課下?課,徐長林前腳剛出了教室,林有樂就喊了一嗓子,“靠!這歷史課聽得我?真的不?想活了!”
這次歷史題出的是有一點偏,對林有樂這種中考都考不?及格的人來說應該難得跟附加題差不?多了。
大?課間休息半個小時,簡幸本想把問林有樂哪些沒懂,但是疲憊感實?在太強,隻能?作罷趴桌子上睡覺。
哪知?她剛趴下?,旁邊許璐又戳了戳她的胳膊問:“簡幸,這一題你?做出來了嗎?”
簡幸擡起頭看了一眼,悶悶“嗯”了一聲,她把試卷給許璐,“你?自己看。”
許璐一頓,盯著她好幾秒,不?知?怎麽?回事?臉色差了不?少?,她口吻僵硬:“你?就不?能?給我?講講嗎?”
“我?……”簡幸後面的話還沒說完,就見許璐扭回了頭,試卷也沒接,丟下?一句,“不?想講算了!”
簡幸張了張嘴,半晌什麽?也沒說,隻是又拿回了試卷,繼續趴著。
一整天都在昏昏沉沉度過,不?知?是不?是出了分數的原因,班裏今天格外得沉默,偶爾有人聊兩句徐正清,換來幾聲意味深長的唏噓。
晚自習許璐沒喊簡幸吃飯,簡幸也不?太想吃,她一個人去?了操場,沒散步,隻是找了處角落坐著。
放眼望去?,人人都長得一樣。
和中有規定?在校期間人人都要穿校服,一件校服,能?輕而?易舉把所有人歸攏到同一個世界裏。
那?些家世、素養、見識面、甚至最顯而?易見的外形,以及更多層面的差異往往要在成年獨立以後才能?愈發明顯地顯露出來。
成年人的苦並不?是在象牙塔裏的人能?想象的出來的,所以懷念青春成了某些成年人三更夜之後的特定?節目。
因為對他們而?言,在學校裏努力學習是人生裏最輕松不?過的事?情了。
至少?這件事?情,努力是可以換來結果的。
別的呢?
簡幸想著,默默低下?了頭,她伸長了腿,上半身壓得很低,腳邊臺階上落葉枯黃,上面粘著薄雪融化的濕跡,摸上去?,涼意從指尖一路爬到心房。
“正清,接球!”
一道聲音傳來,簡幸條件反射擡頭,才看到打籃球的那?些人裏居然有徐正清。
徐正清同樣穿著校服,此時天空被落日餘暉映照出橙紅色,籃球場的地面是綠色的,塑膠跑道是紅色的,校服是藍色的,少?年身上是彩色的。
他應了一聲,輕松一躍接過遠處扔來的球,雙手輕輕一擡,指尖在空中掠過痕跡,籃球旋轉躍入籃中。
稀稀拉拉掌聲四起,伴隨著同隊友的:“牛逼!”
徐正清笑了笑,冬風掀起他的頭發,露出略顯俊朗的面孔,他沒說什麽?,隻是擡手在空中打了個響指。
少?年英姿豈是短短冬日能?掩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