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拍案而起。
「我不該送她走嗎?!」
我從未跟任何人紅過臉,今日卻撐著一口氣也要爭辯。
「她搶我的哥哥,搶我的夫婿,害我還未出嫁就名聲掃地,我不該恨她嗎?
「我對她這麼好,她卻吃裡爬外,什麼都想要。一個養不熟的賤婢,我扔她去洛陽都是抬舉她了!
「我現在一刻都不想看到薛娆!你讓她滾!立刻就滾!」
我破口大罵,謝雲崢怔愣,薛娆的眼裡一片錯愕。
她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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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想哭,可我隻是吐出了一口鮮血。
26
「明珠!」
「小姐!小姐!」
身邊圍了一圈人,我SS抓住謝雲崢的衣領。
「薛娆和我,你們隻能留一個了,二哥……你們隻能留一個!」
「明珠你別說話了!藥呢!快去拿藥來!」
「三小姐!」
薛娆一邊哭一邊拿出一把匕首:「你別這樣,我以後會躲起來的。
「我躲起來,讓你看不到好不好?你別趕我走……」
謝雲崢說得沒錯,薛娆確實是蠢女人。
她割開了自己的手心,當著我的面,放血入碗。
謝雲崢急匆匆地往裡加上一包藥粉。
熟悉的藥汁盡數灌進我的嘴裡。
這藥我不知喝了多少遍,隻有這一次,清楚地分辨出每一種滋味。
那味格外濃鬱的,是薛娆的血。
「哥不是怪你記恨薛娆,」謝雲崢拍著我的背,「隻是她從小就為你做藥蠱了,沒了她,你的病怎麼辦?
「你且再忍忍吧,等到……等你病好了,我再不讓她出現煩你。」
腦袋像被什麼重重砸了一下,將我僅存的理智統統摧毀。
圍著我的人逐漸面目模糊。
我試圖捉住什麼,手卻顫抖得厲害。
「不、要……我、不要!」
喉間撕裂般地疼著,嘴角不受控制地溢出血沫。
我聽到自己撕心裂肺地叫道:「讓薛娆走!我什麼都不要!」
27
我一直知曉自己不該來到這世上。
體弱多病的身體,為我殚精竭慮的爹娘。
我的生活隻有走不下的病榻,和窗外四四方方的天。
很多時候沒有意識,我卻能聽到母親熟悉的哭聲。
那嗚咽像一把鎖鏈,總能將我從無邊無際的黑夜裡撈出來。
我不止一次聽到阿娘在菩薩面前哀求。
「我的明珠還那麼小,就留她一條命吧!菩薩,救苦救難的菩薩啊!
「隻要她能活著,讓我做什麼都成……」
小時候,我真以為是菩薩救我。
再長大些,我知道是大夫救我。
而後方知,救我的是一直尋醫問藥的爹娘父兄。
他們愛我,所以謝明珠才能活下來。
即便他們帶回了薛娆,給她錦衣玉食,萬般寬容。
我依舊知道他們愛我。
因為菩薩的保佑,買回的薛娆替我消災解難。
我的身體逐漸好了起來,雖不能肆意遊玩,但不必日日困在一張床上。
28
我不願意見薛娆,我怕她過得太好,我會忍不住怨恨她。
可我總忍不住貼著牆聽她在院外清脆的嬉笑聲。
這副身體吹不了風。
我卻鬧著讓李嬤嬤帶我去走走。
而後隔著石窗,看到薛娆自由自在地跑。
她那麼高興,我無法不嫉妒她。
所以李嬤嬤總愛說她的壞話安慰我。
仿佛薛娆過得不好,我就會好一般。
於是我聽到二哥與她夜夜荒唐時,便撐著一口氣找上了門。
薛娆確實過得不好。
非常非常不好。
兄長當她是解悶的玩物,屋裡盡是荒唐用的香料。
那雙抄遍聖賢書的手,在弱小的女子身上畫荒唐的圖,寫下流的話。
我不止一次想,為什麼菩薩保佑了我,卻沒有保佑她。
是因為把她賣掉的母親,沒有夜夜為她祈福嗎?
沒關系。
阿娘教我的,我也教給她。
她現在不領情,日後離開謝府,也有謀生的本事。
她會感激我的。
我真是傻。
竟然妄想薛娆會感激我。
這世間沒有菩薩。
將我的名字從生S簿上一次次劃去的不是哪位神仙。
是我的爹娘,是謝府滿座的醫者,是被選作藥蠱的薛娆。
不是薛娆離不開我,是我不能沒有她。
是謝明珠這條苟延殘喘的賤命,不能沒有薛娆的血肉供養。
29
「明珠,明珠……」
阿娘又在哭了。
我努力睜開眼睛,看到她鬢邊的白發。
她的淚滴在我的嘴上,又苦又鹹。
「你這個不讓人省心的孩子啊,」母親俯身抱住我,在我的手臂上輕輕拍打著,「你要急S我才甘心嗎?」
「對不起,阿娘。」
我在她懷裡痛哭。
我有什麼資格去怪一個為我做盡惡事的母親呢?
薛娆也沒有被送走。
我去水榭時,她正在房裡為我繡蓋頭。
見我來了,她露出一個漂亮的笑臉。
「三小姐,不要鴛鴦了吧?
「鴛鴦多情,不吉利,我給你繡個牡丹,大富大貴。」
她笑著抖開手裡的綢緞:「剛摘針,戴上看看吧?」
說罷,她徑自站起身,緩緩將手中的蓋頭戴在我頭上。
眼前一片漆黑。
蔥削般的手指掀開蓋頭的一角,薛娆的笑臉豔如春花。
「三小姐,你真好看。」
她輕聲說。
30
我病這一場,和鄭府的婚事後延許多。
一個月後,謝雲峤娶妻,謝雲崢外出遊歷。
府裡清靜下來。
我換了藥方子,每天都堅持鍛煉。
薛娆親手給我做了一身喜服。
「能娶三小姐,是鄭南臨的福氣。」
她不止一次對我說。
這話也就薛娆這個缺心眼的說得出口了。
滿京城誰不知道,誰娶了謝家三女,誰就離做鳏夫不遠了。
不過她說的也不錯。
鄭家後輩不成氣候,這才需要謝府的助力。
都是各取所需罷了,我不必對鄭南臨做小伏低。
就是耽誤了薛娆。
這個傻子為了我,做了一堆傻事。
我想,我也該為她做些什麼。
所以當我說要陪她回老家探親時,薛娆幾乎是立刻就抓住了我的手。
「真的嗎?我可以回去嗎?」
買她的文書上寫了家中舊址,薛娆拿著她的身契,小心放進了前襟。
「三小姐,多謝你。」
31
京城到襄城要許多時日,我也命人準備了針線和布料。
「三小姐,你這是?」
「禮尚往來咯,有人要隨我出嫁,還給我備了嫁衣,我總不能叫她一身寒酸地進門吧?」
薛娆抱住我的腰,將臉枕在我的腿上。
「好小姐,我是妾室,不能穿大紅的。」
我渾不在意:「那你也是謝府的小姐,他鄭南臨左右都是要來迎親的,都一起進門。
「你別壓著我,仔細扎到你。」
薛娆置若罔聞,蹭得我直發笑。
「三小姐,這世上除了我娘,你待我最好。」
我先前覺得她冥頑不靈,而今又覺得她是真的傻。
她為我付出太多,無以為報的人是我。
「我家中還有哥哥嫂嫂,上個月還給我寫過信呢。」
薛娆對她的家事細細道來:「當年賣我換了十兩金子呢,供著哥哥讀書,給阿娘治病。
「我時常寄月錢回去,大哥還說,家中的侄兒侄女都會喊姑姑了。
「我也說,我遇到了世上最好的小姐,不會打罵我,還教我琴棋書畫,看賬繡花釀酒,日子比縣令的千金還要滋潤。
「前幾日我寫信給他,說我要成親了,大哥還給我寄了衣服,說是母親繡給我的。」
32
薛娆眼睛亮亮地看我:「三小姐,那兩壇明珠娆就做我們的嫁妝吧。
「不給鄭南臨喝。」
她靠著我嘀嘀咕咕,直到睡去。
到村中那日,薛娆才開始近鄉情怯。
「三小姐,你說,我娘她會不會不認得我了?」
我輕笑:「就算不認得你,見你這樣漂亮爭氣,也一定會高興的。」
望山村依山而建,馬車不方便進去。
薛娆帶著我往裡走,卻已經記不住回家的路。
「兩位小姐,這是迷路了嗎?」
路過的村婦好奇地走過來,往薛娆臉上瞅了又瞅。
「我看小姐你怎麼有些面熟呢?」
薛娆卻激動得抓住她:「徐嬸,我是薛娆啊!」
「是薛家阿娆嗎?你怎的回來了!」
她揉了揉眼睛,唏噓不已:「這水靈得,我都認不出來了,你娘若是地下有知,想必也高興著呢。」
薛娆的笑臉僵住。
「徐嬸,你說……我阿娘怎麼了?」
33
「你小叔沒給你說嗎?」
徐嬸嘆了一聲,拍了拍她的肩:「他大概也是怕你傷心。
「你娘命苦,當年出了那檔子事,你爹又去得早,她撐不住,腦子糊塗了。
「說來也稀奇,你走了沒兩日,她那瘋病就好了似的。
「她呀,整日抱著你的衣衫坐在門口,不哭也不鬧,見了人就問有沒有看見娆娆。
「誰知沒幾日,就帶著你的衣服,投了井。」
薛娆怔愣,不可置信地搖頭:「不可能,大哥的信裡不是這樣說的,你騙我……」
「你大哥?」
徐嬸困惑地看了看我,猶豫著開口:「阿誠早S了十多年了,怎麼寫信給你?
「你娘走了,家中就他一個,冬日生了寒症,又沒人看顧,沒幾日也去了。」
晴天忽地響起一聲霹靂。
薛娆一把抓住徐嬸的肩:「他有錢傍身,怎麼沒人照顧?
「他不是在衙門裡做文書先生,娶妻生子,還蓋了新房嗎?」
「阿娆……」徐嬸後知後覺地想到什麼,目露悲憫,「你堂兄,確實做了文書先生。
「你若不信,隨我去看看你娘和你哥的墳吧。」
34
薛娆一路上都抓著我的手。
「小姐,她一定是騙我的,她以前就不喜歡我,讓她兒子叫我野種。
「她一定是騙我的。」
她的手指冰冷,我扶著她的肩,輕聲說:「阿娆,我在呢。」
薛娆母親的墳堆小小一個,長滿了雜草。
她身體僵硬地站在那看了許久。
徐嬸嘆了一聲:「阿娆,給你娘親磕個頭吧。」
木頭做的墓碑已經被雨水衝刷得面目全非。
薛家三口人都葬在無人祭拜的荒山裡。
撲通一聲,薛娆筆直地跪了下去。
她膝行上前,SS抱住那塊木牌。
徐嬸眼裡有淚,而後看著我,低聲說:「您是京裡的貴人吧。
「薛娆這丫頭命真好,被賣出去,竟然成穿金戴銀的小姐了。
「可惜不是薛家的種,薛老大當了一輩子老實人,就這麼絕種了,都是命啊。」
35
薛娆清瘦的身體不住地發顫。
我走到她身邊,不知該怎麼安慰。
薛娆抬起臉,無助又無措地喃喃:
「小姐,這些年放血為你做藥引,我其實從不覺得苦。
「我總想著,幸好你病了,幸好我進了京,幸好我熬了出來。
「我多吃一些苦,我娘就少吃一些苦……誰讓我生下來就虧欠她。
「她也罵我,說我這個雜種命硬,吃了藥也打不掉,讓她在外面受盡白眼,被那些潑婦追著罵破鞋。」
「阿娆,」我把她按進懷裡,「別這麼想……」
薛娆隻是直勾勾地看著我。
「可我們真的錯了嗎?她被山匪擄走,她做錯了什麼?
「我生來就是那個畜生的種,我又做錯了什麼?
「難道非要一頭撞S,才配做個正經女人嗎?
「書裡不是說善有善報嗎?為什麼我家的好人統統S光了?獨留我這個沒心沒肝的——」
我一把捂住她的嘴。
薛娆不住地顫抖著,而後,一股熱液噴上我的掌心。
「小姐,S了他們,我求求你,替我S了他們!!」
36
薛家的地皮上確實有一間不錯的院子。
孩童的笑鬧聲從裡間傳來,還有人罵罵咧咧的聲音。
「她不是每個月這時候都寄錢來了嗎!你是不是偷偷藏起來了?」
「急什麼,她不是說要嫁人了,興許留著給自己添嫁妝呢。」
「呸,給人做小還添什麼嫁妝?鄭家什麼人家,看得上她那仨瓜倆棗嗎?」
「婦人之言!我懶得跟你計較!」
「不計較不計較,不是我給你計較,你攀得上縣令老爺嗎?」
我看了眼身旁的縣令,他揮了揮手,對身後的捕快道:
「砸。」
薛家不是大戶,一看這陣仗就慌了神。
師爺舉著狀書一字一句宣判他們的罪。
奪人財物,強佔民宅,S人償命。
薛娆寫下了自己這些年寄回家的銀兩,要他們的孩子一一償還。
薛家父子起初還不肯認罪,哭著求著要見薛娆。
見必S無疑,便在公堂上破口大罵。
薛娆原本在後堂靜坐,聞言衝出去與他們對罵。
那兩人被捕快按在地上,薛娆一人打了幾個巴掌。
我本想著出了氣就好了,誰知她竟然暈了過去。
37
我請了大夫,對方說她時日無多。
薛娆卻堅持要回京。
「無事的,」她笑著搖頭,「大約是體內的蠱蟲作祟,外人不懂裡間門道,這才說我要S了。
「回去找宋大夫看,沒幾日,我定能陪小姐去放風箏了。」
我不相信,卻也知道這是唯一的辦法。
過了兩日,薛娆果真恢復了些。
她懶懶地倚著我,突然笑了一聲。
「我去外頭聽書,總有人給落難的孤女出氣。
「我便也想著,日後受了委屈,也有貴人出手,救我於水火。
「好小姐,你真是阿娆的貴人。」
我睨她一眼:「你也是我的貴人。」
薛娆輕笑。
「我小時候想做大俠,行走江湖,保護爹娘,小姐你呢?」
「我?」我抬頭想了想,「我想做大夫,治好所有人的病。」
可我們都沒有變成想做的人。
薛娆期期艾艾地問我:「小姐,鄭南臨好色忘義,不是個好人,咱們能別嫁給他嗎?」
我搖了搖頭。
「鄭家勢弱,卻有爵位在身,謝家能拉一把,日後必不會少了好處。」
38
我摸了摸她的腦袋。
「如今知道害怕了?那當初還敢任性胡為,平白害了自己。
「你若安分些,我去求母親給你找個好人家,有謝家在,你也不會受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