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娆手腳利索地挖坑填土,我裝著生病騙走了幾個家丁。
「填平些,免得被人挖走,」薛娆嘀嘀咕咕道,「這可是我們日後的嫁妝呢。」
13
桃花開又落,樹上結了小小的果。
我還沒走近書房,就聽到一聲嬌滴滴的埋怨。
「二少爺,你還給我……」
「你怎的這般小氣?我不過是看看。」
謝雲崢的聲音清越,隱有幾分笑意:「這野鴨子畫得……真是惟妙惟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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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進了屋,看到薛娆正踮著腳去拿謝雲崢手裡的畫。
聞言,她咬了咬牙:「二少爺,我畫的是鴛鴦。」
謝雲崢隨手折起畫塞進前襟。
「畫得不像,我就勉為其難收下吧。」
自從薛娆開始跟著我讀書,謝雲崢得空時也來書房看我。
一來二去,兩人比從前親近許多。
那夜發怒打人的謝雲崢,竟像我做過的夢一般。
他往日會送我的東西,如今也會給薛娆帶一份。
他不再喊她賤婢,偶爾也會拿著書給薛娆講解。
好像也把她當作了妹妹,可又多了幾分與我不同的狎昵。
14
謝雲崢仍會去水榭過夜。
而後,我便會在第二天看到無精打採的薛娆。
她撐著眼皮聽夫子講課,注解寫得艱難。
但什麼都沒跟我說。
兩人你情我願,我也隻能裝作什麼都沒發覺。
直到外出辦案的大哥回府。
家宴上,謝雲峤還是那副清心寡欲的君子模樣。
他柔聲關照我,也問了薛娆。
「她們兩個,如今好得分不開了。」
謝雲崢笑著搖頭:「還是母親有遠見,你瞧瞧,兩個都圓潤了不少。」
母親慈愛地摟著我:「都是阿娆給的福氣。」
對我這個病秧子來說,圓潤確實是福氣。
薛娆聽母親說完,局促地笑了笑。
「夫人抬舉我了。」
她裝得乖巧無害,演技令我折服。
難怪府中謠言紛紛,母親還肯將她送到我這裡。
父兄隻看著我們玩笑。
15
翌日,薛娆告了病假。
我想去探病,卻在路過花園時聽到了幾聲調笑。
「昨夜水榭那邊叫得,還真怕外頭聽不見呢。」
「天菩薩,府裡怎麼就進了這麼個狐狸精!」
「我聽聞後半夜,二爺也去了?折騰得不輕呢,床都下不來。」
「三小姐真是命苦,好心提拔這麼個……」
李嬤嬤小心地看著我。
「小姐,那兒汙穢,別去了罷,免得汙了眼睛。」
我搖了搖頭。
水榭中還有奇怪的香味。
薛娆屋裡尤甚。
她屋裡的婢子守在床側替她擦拭,見了我,怯怯地喊了句「小姐」。
薛娆濃密的睫毛倏然抬起。
她的眼紅腫,唇也是腫的。
布滿血絲的眼直勾勾地看著我。
我從丫鬟的手裡接過手帕。
「你去煎藥,我來吧。」
薛娆一把拽住我手,她想笑,卻將幹澀的唇扯出一道血口。
「三小姐怎能……」
她的手軟弱無力,根本攔不住我。
「不必……謝明珠,不要你做!」
我不聽,她掙扎著要坐起,不知碰到了什麼地方,忍不住悶哼一聲。
16
「你先別動了。」
我擦著她額角的細汗:「都病成這樣……我又不是沒見過。」
還是薛娆自己朝我炫耀的,吻痕齒痕,都似勳章一般。
薛娆咬著唇,許是燒糊塗了,一直對我搖頭。
「不要你,讓芳兒來。」
久病成醫,我給她換了個舒服的姿勢。
薛娆哼了一聲。
我摸了摸她的額頭:「我守著你,誰都不能進來,歇著吧。」
她渾渾噩噩地睡了過去。
喝下藥後,身上開始出汗,薛娆又開始不安分地扭動。
芳兒擦了兩次汗也不管用。
「給她換身衣衫吧。」
我吩咐她。
薛娆病得厲害,卻依然揪著領口。
我上前搭手,誰知芳兒剝下那身褻衣,驚呼一聲便跪在我面前。
薛娆迷迷瞪瞪地睜開眼。
我走到她身後。
鴉青長發遮住雪色的背。
也遮住那些難以入目的畫和字。
薛娆遲鈍地意識到什麼,抱著雙臂大聲哭叫起來。
17
我從水榭回去後,也生了一場大病。
原本養胖了些的臉頰迅速消瘦下去。
我開始整日整夜地做噩夢。
一時夢到崩潰大哭的薛娆。
一時夢到對我極好的哥哥們。
我自小孺慕兄長,將他們的字帖臨摹過許多次。
我沒想過,那些能堆出高雅詩詞的文字,有朝一日也會成為一個女子身後的汙穢烙印。
「明珠,明珠,你可別嚇娘啊……
「你要是有事,娘日後怎麼辦?」
母親的聲音哀婉,我努力睜開眼,抱住她的手臂。
「阿娘,我怕……」我努力縮在她的懷裡,「有鬼,我害怕……」
聽說那一夜,長兄替我請了鍾馗神像鎮宅。
二哥從屠戶手裡買了S豬刀放在我的床下。
我仍舊不敢睡覺。
母親沒辦法,讓薛娆進屋陪了我一夜。
她在我的床旁支了小床,我一夜無夢。
「還好有阿娆,」溫柔的女聲在耳畔徘徊著,「母親給你們再尋幾個通房丫頭,明珠院子裡的人,你們就別動了。」
18
此後,薛娆便吃住都與我同行了。
她聰慧,看賬本比我快,算盤撥得當當響。
「三小姐,這幾本爛賬真是做得精妙。」
我笑,賬房先生也笑。
薛娆討喜,這些女先生都很看好她。
年末時,安夫子給我們二人都贈了兩支紫狼毫。
賬房先生出了個題,薛娆贏了她的玉算盤。
而我等到了自己的親事。
鄭國公府的小世子,家中獨子,為人謙遜。
是京城一等一的青年才俊。
得知這個消息時,我一夜未眠。
「阿娆,你說說,這鄭南臨是什麼樣子啊?
薛娆打了個哈欠:「你就是因為這個睡不著啊。」
「這可是我日後的夫婿。」我不安地摳著手指,「一輩子都要靠著他呢。」
我的女兒家心事,薛娆不在乎。
她睡眼惺忪道:「男人不都那個樣子嗎?髒的臭的,鄭世子難道會不同嗎?」
19
薛娆如今是越發口無遮攔了。
我有些不甘:「萬一不是呢?」
薛娆笑了,湊過來抱住我。
「好小姐,快睡覺吧。若是真好奇,等鄭夫人帶他上門拜年,咱們偷偷去瞧瞧。」
鄭夫人並不滿意我的身體,但母親也承諾,鄭南臨可以納妾延續香火。
我對他不該有什麼期待。
直到鄭府上門拜年。
薛娆站在小窗前衝我招手:「來了來了,三小姐快過來。」
我輕輕挪過去,來人若有所感地抬眸,我嚇得立刻關上小窗。
薛娆輕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模樣倒是很不錯。」
「還成吧,」我撇嘴,「跟我哥哥們差不多,隻是不知性子如何。」
薛娆但笑不語。
20
自那之後,兩家互遞八字,很快過了明禮。
我也像每個新嫁娘一樣,為自己做嫁衣。
「三小姐,這交給繡樓不好嗎?」
薛娆替我繡著蓋頭上的鴛鴦:「我眼睛都看花了。」
我看她一眼:「先生說了,心誠則靈,我親自動手,隻求日後和美順遂。
「你這個性子也要改改了,我在家還能縱著你,等我出嫁了,看你怎麼辦?」
她是我名義上的妹妹,自然不可能隨我去鄭府。
薛娆扎破了手指,血珠落在錦緞上,落下暗紅色的汙點。
「怎麼這樣不小心?」
我把錦緞拿開,薛娆衝我一笑:「方才走神了。」
她應當也想到了自己的婚事吧。
我嘆一口氣。
決心在出嫁前找母親談談。
薛娆雖非完璧,但以謝家養女的身份出嫁,也不會嫁不出去。
大哥已有親事,這段時日倒是安分。
隻是謝雲崢那邊,三不五時也會進撫澤苑看我們。
他對薛娆不S心,可他不可能娶她。
還沒等我想好這事。
薛娆便爬上了鄭南臨的床。
21
與鄭家定親後,鄭南臨時常上門送禮。
有時是他打下的獵物,有時是外邦的稀奇玩意兒。
爹娘都很滿意鄭南臨對我的殷勤。
誰知這殷勤,是為了薛娆。
「是我逼迫的阿娆,摘星樓一見,我就忘不掉她了。」
謝府正院裡門戶緊閉。
鄭南臨摟著衣衫褴褸的薛娆,對我爹娘誠懇道:
「是我吃醉了酒,情難自抑,才做出逾禮之事,伯父伯母……」
「去你娘的!」
謝雲崢當下就對他動了手。
「你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敢動老子的女人!又將我妹妹置於何地!」
兩人扭打在一起,薛娆楚楚可憐地跪在地上啜泣。
我進門時,便看到這樣混亂的一幕。
薛娆每次下跪都讓我吃不消。
鄭南臨沒還手,頂著一張鼻青臉腫的臉隨著她跪下:「事已至此,木已成舟,我與薛娆情投意合,請伯父伯母成全。
「至於謝三小姐,她天生體弱無法生育,伯母既然許諾鄭家可納姬妾開枝散葉,何不將薛娆一同許配給我?
「她們素來姐妹情深,生下的孩子自是過到謝三小姐名下,想來也不怕孩子不孝順她,如此豈不兩全其美?」
22
「無恥之徒!」
謝雲崢又要打他。
我暈倒在院裡。
醒來時,薛娆正跪在我床側。
「三小姐……」
「你是真心喜歡鄭南臨?」
薛娆不知道磕了多少個頭,腦門上傷口可怖。
「我是真心的,請小姐容下我,到了鄭府,我願為小姐做牛做馬……」
我冷冷地看她:「薛娆,不可能。」
薛娆腮畔滑下一滴淚。
她一改方才的可憐姿態,微微彎起唇角:「小姐不願意,隻怕也不可能了。
「老爺夫人已經允了這門親事,許我們姐妹同嫁。」
我不再與她說話。
薛娆卻本本分分地替我做起嫁衣。
「鄭府送來的點翠頭面可漂亮,小姐要不要試試?
「我聽嬤嬤說,這可是先太後賞下的。」
我的病一直拖著不好,薛娆似乎也憔悴了些。
她喋喋不休,我隻輕聲說:「罷了,改日去南山寺拜一拜吧。」
「小姐?」
「就求神佛,祝我們一世安好。」
23
那是我這些時日來對薛娆說的第一句話。
她對我無有不應。
哄著我吃藥,認真念書寫字看賬,給我繡漂亮的小衣。
南山寺前有二百長階。
薛娆扶著我一步一步高登。
「三小姐,歇歇吧,菩薩不會怪罪的。」
李嬤嬤擠在我們之間:「薛姑娘可別累著了,還是老身扶小姐吧。若是世子爺知道了,不得心疼姑娘嗎?」
她健碩的身體將薛娆隔開。
薛娆咬了咬牙,不甘地反問我:「謝明珠,與其等個不知是什麼底細的人生孩子給你養,我去鄭家不是更好嗎?
「我又不會害你!」
我停下腳步。
「薛姑娘,姐妹同嫁,這還不算往小姐臉上扇巴掌嗎?」
李嬤嬤滿臉譏诮:「可知上京都說謝府什麼呢?娶嫡小姐,還送個貌美如花的養女籠絡夫婿……」
「李嬤嬤。」
我搖了搖頭:「水。」
她住了嘴,恭敬地守在我身邊。
「三小姐,你也是這樣看我?
「外頭的人胡說八道跟我們有什麼關系,隻要你和我,我們好好的不就成了?」
初春的風很冷,吹起她烏黑的長發。
薛娆一身碧色衣裙,像風吹不折的青竹。
我輕嘆道:「阿娆,別鬧了,我頭疼。」
24
爬到南山寺時已是傍晚。
我累得快要喘不過氣。
李嬤嬤捐了一大筆香火錢,主持給我們備了禪房。
大殿的佛像莊嚴肅穆,薛娆想了想,才跪在我身側。
「三小姐,你方才許了什麼心願?」
夜宿時,薛娆悄悄問我:「香都快燃盡了你才松手。」
「說了就不靈了。」我閉上眼養神。
薛娆已經許久沒與我同榻而眠。
她試探著抱住我的胳膊。
我沒有躲。
她又縮到我懷裡。
院門被敲了三下,李嬤嬤送了安神湯來。
薛娆乖巧地喝了,貼著我緩緩睡去。
翌日醒來,南山寺內卻沒了她的身影。
謝雲崢今早來接我們,幾乎要把寺院裡翻個底朝天。
「這個不安分的賤人!捅了那麼大的窟窿,居然敢跑!」
他面色陰沉,將我送進馬車,惡狠狠地吩咐:「把小姐送回去,其餘人隨我出城。」
25
薛娆是被謝雲崢提著頭發扯進撫澤苑的。
他將她扔到我面前。
李嬤嬤嚇得抱住我:「二少爺,這是做什麼呀,小姐還病著呢。」
「妹妹猜猜,我是怎麼抓到她的?」
謝雲崢第一次這麼兇神惡煞地對我說話:「這蠢女人,不知道從哪買了一匹馬,正往京城趕呢。」
我的眼皮不住地跳起來。
薛娆滿身狼狽,一雙眼SS地盯著我。
「她說,她是被人丟到船上的,船夫收了一筆錢,要送她去洛陽。
「她砸傷了船夫才逃出來。」
謝雲崢掂了掂手裡的包裹。
「她身上有一袋銀子和一個信封,我看著,怎麼是妹妹的字?
「謝明珠,你寫了什麼?要把她丟到哪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