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容許我插嘴,也或許是等了多年,終於可以傾吐積壓在心底的不快和怨念。
字字句句,鏗鏘有力。
「而你,我曾經以為是仇人女兒的你,我還要向你下跪,乞求你施舍的一點錢去救妹妹的命,最後被玩膩了還要被甩開,等我知道你身世的時候,你又人間蒸發,一走了之?」
突然間,我好像什麼都明白了。
過去在一起,孟懷川的冷淡也好,視而不見也罷,都隻是因為埋藏在他心底裡的恨。
他委身在仇人的女兒身邊搖尾乞憐,又怎麼笑得出來,又怎麼會愛上我?
我眨眨眼,又搖頭。
「不對,如果真的是這樣,你為什麼又要和薛青青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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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懷川苦笑。
那個眼神仿佛在說「你還是不懂我」。
「這還不簡單嗎?」
「……利用。」
薛父老了,需要一個可以為他守江山的繼承人。
薛禮身弱,薛青青不過是個私生女。
他看中了孟懷川,撮合了他們,孟懷川便將計就計。
隔著模糊的淚意,我望向孟懷川,記憶裡那個貧窮倔強的男人吃了不少苦,打出生起日子便過得格外艱難。
在我仗著家底揮霍無度時,他和他母親靠著做單價幾毛的手工賣錢生存。
家裡一年到頭也吃不上幾頓葷腥,還要照顧體弱的妹妹,因為家徒四壁,他從小便嘗盡了人情冷暖和白眼。
這樣的日子,我過了兩年,孟懷川卻過了半輩子。
而這些,竟然全都是因為薛父。
我又道:「那我呢?當初為什麼不利用我,討好我,而是那是那樣對我?」
孟懷川無奈扯唇一笑,「我怎麼舍得利用你,我要利用你了,我當時就不會活得那麼糾結,那麼矛盾……」
一切謎底都有了答案,可我卻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了。
推開孟懷川,我衝出去。
氣息開始變得滾熱,身體裡像是爆發了一團火球,我的腳步開始虛浮,腦中不斷回想著和孟懷川在一起的過往,他的冷淡,他的忽視。
還有每每看向我時眼底的復雜晦暗。
那時他在想什麼?
因為我的父親,他失去父親,受盡苦楚。
而我享盡富貴日子,還要用薛家的錢去糟蹋他,逼他賠笑。
耳內開始嗡嗡作響,孟懷川似乎追了出來,我視線昏花,腿腳發軟,忽然踩空臺階,緊接著便天旋地轉地摔了下去。
12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薛小姐來滬州後病歷轉了過來,我查過,兩年前她患病但很快就匹配到了可移植的骨髓,可她讓給了其他病人,我還是第一次見把活著的機會拱手讓人的病人。」
我慢慢睜開了眼睛,看著孟懷川的背影,他有些站不住,肩頭輕輕晃了下,半晌後哽咽著問:「讓給了誰,您知道嗎?」
這道聲音,是我的主治醫師。
我的病,還是被別人知道了,這個人偏偏又是孟懷川。
他一定高興極了吧。
我受到了應有的報應,不用他再費盡心思報復了。
後面他們又說了什麼,我漸漸地聽不見了。
再醒來時,面龐是幹涸的淚痕。
房間裡空無一人。
我熟練地起身穿衣,拿上椅子上的包出去,打開門走在幽長的走廊上。
寒意刺骨,沒走幾步,正前方忽然出現了孟懷川的身影。
他生著一張不近人情的臉,面孔清俊,穿著色彩柔和的棕色大衣,手上拎著保溫盒。
廊燈落在身上,襯得他端正挺拔。
兩年前他隻是穿著廉價的襯衣就能將我迷得神魂顛倒,現在褪去了青澀,顯得沉穩內斂,更優秀更動人了。
可看著他,我心裡隻剩下痛。
「你又要去哪兒,醫生說你得了很嚴重的病,為什麼不告訴我們?」
他走了上來,抓著我時,眼底愛恨交織。
「放手。」
我聲線虛弱,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到多久。
孟懷川不僅不放,反而抓得更緊,「從現在開始,你哪裡也不準去。」
可他以什麼身份和我說這種話呢?
是舊情人,還是仇家?
「我不走留在這裡做什麼?」我單手扶著牆壁,用力甩開他,「難道看著大仇得報後再給你拍手叫好嗎?雖然我不是薛家的人了,可你別忘了,我同母異父的弟弟還姓薛。」
孟懷川一陣啞然:「我從來就沒有這樣想過。」
我說道:「這些年我其實挺恨你的,我恨你不愛我,可現在我不恨你了,我都知道了……在你眼裡我是你仇家的女兒,你又怎麼可能愛我呢?」
保溫桶摔在地上。
我淚眼模糊,流淚流到反胃,喉管裡酸澀抽搐著,忍不住想吐。
「之後你要做什麼都和我無關了,我隻求你留小禮一條命,其他的……我不想知道,也不願意知道了。」
13
搖搖晃晃從醫院出來。
迎面撞上一具柔軟的身體,孟穎先站穩後,來扶住我。
她將我扶上車,帶回家。
像我當年照顧她一樣給我擦汗喂水,隻是她一直哭,抓著我的手不停問:「薛年姐,你知道了對不對?」
我靠在沙發上,側過臉瞧她。
「你呢,你又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是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了,隻有我被蒙在鼓裡,還做著孟懷川遲早有一天會被我打動,從而愛上我的美夢呢。
她低頭,靠在我的膝蓋上,淚痕滿布。
「三年前,我聽到哥哥和媽媽打電話的時候知道的……」
孟穎一直知道他們的父親S於非命,可沒人知道具體是誰所害,直到孟懷川因為要給孟穎治病和我在一起。
「媽媽聽說是你幫了我們,問你叫什麼名字,是哪家的孩子……之後就大發雷霆,我們這才知道了是你父親……害了我們全家。」
「我求過他和你分開,但他為了我的病……忍了下來。」
可誰都沒想到,我不是薛父的親生女兒。
我的手被孟穎握著,她楚楚可憐地看著我,嘴巴裡說出來的話卻是那樣尖刻。
「……薛年姐,我知道我不該說這些,可哥哥過得太苦了,你就算發發善心離開滬州好不好?他還要報仇,他還有很多事要做,你留在這裡會耽誤他的。」
我忽然就不認識眼前這個嬌滴滴的姑娘了。
她病危時,是我找來最權威的醫生。
住院時,我怕護工不盡心大多時候都是親力親為。
孟懷川忙,我就去陪她聊天解悶,我以為,就算沒有孟懷川的關系。
我們也是朋友。
什麼朋友戀人父親,全是假的。
回到家時渾身筋疲力盡,攀爬樓梯的過程心肺仿佛快要炸裂,每一步都走得極痛極苦。
好不容易到了家門口。
漆黑漏風的樓道裡,站這個模糊的身影。
我扶著扶手抬眸,無奈地扯唇一笑。
又來一個。
14
我和薛青青一共隻見過兩次。
便利店,訂婚宴。
她衣著華貴,和孟懷川那天來一樣,站在我這間窄小不透風的屋子裡,矛盾得像是高貴的天鵝出現在雞籠裡。
「薛小姐,你現在還姓薛嗎?」
我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是誰,姓了二十年的薛,第一次被人問起真正的姓氏,或多或少有些悲涼。
「你應該知道了我和爸爸還有懷川現在的關系。」
薛青青沒有坐下,一進來,她便自顧自說著,「但你或許不知道,我從小就以私生女的身份養在外面,而你呢,你什麼都有。」
她語調慢了下來。
「不過好在,你有個拎不清的媽,知道父親在外面養了女人,就賭氣去找男人,這才有了你這個野種。」
「說完了嗎?」
「我來就是警告你,最好馬上從滬州離開。」
她向前一步,皮膚白皙、毛孔細膩,精致打理過的長卷發,整個人夢幻得像個公主,「別來壞我和懷川的好事,否則,不光是你,你弟弟也不會有好果子吃。」
我的牙齒抵著,不住地抖。
薛青青在拿薛禮威脅我,現在她住進了薛家,恢復了身份,她想要做什麼都是輕而易舉,而我,根本無計可施。
房間裡又剩下了我一個人。
換下沾滿藥味的衣服,我蜷縮在湿冷堅硬的床角,身體裡像是有蟲子在啃咬器官。
很痛。
可我不想吃藥了。
睜開眼,屋內是望不見底的黑,我有些後悔,早知道就租一間可以看到月亮的房間了,周圍的黑暗將我密不透風地圍裹住,朦朧間,我好像又看到了孟懷川。
可一眨眼,又變成了虛無。
枕邊的手機不合時宜響了起來,我接起來。
一道奶聲奶氣的喊聲傳過來,「姑姑,是我呀。」
我細微地笑了笑,忍著疼。
「是小潔呀。」
兩年前離開滬州沒多久,母親便因心病離世,我隻好北上投奔舅舅。
那是我僅剩的親人。
舅舅待我好,不許我去工作,把我當親女兒,可沒多久,舅舅也去世了,家裡背上一筆巨債,唯一的兒子腿部殘疾,無法負擔小潔的生活。
聽著小潔絮絮叨叨說了許多,我聽著,淚不知不覺浸湿了枕頭。
電話掛斷後。
我將身上所有的積蓄打給表哥。
備注:給小潔的學費。
合上眸子,眼皮沉重得好像再也撐不起來,身體愈來愈輕,思緒無止境地飄遠。
這一覺好像睡了一輩子那麼長。
人生如走馬燈閃爍著,夢裡我看到了父親給我戴上定制的皇冠,將我舉過頭頂,笑眯眯說:「年年是爸爸的小公主。」
遇到孟懷川,仿佛是我的劫。
我恬不知恥地纏著他,窺探他,像幽魂一樣出現在他上課的教室和吃飯的食堂。
可孟懷川不喜歡我。
他對我的口頭禪是:「薛小姐,麻煩離我遠一點。」
這下,我是真的要離他遠遠的了,可不知道為什麼,我又聽到了他的聲音。
他在叫我。
「薛年,薛年,你醒醒。」
15
我沒S成。
在房內昏S的第二天,被趕來的孟懷川救起。
我的病被所有人知曉。
孟懷川瞳孔裡是褪不下去的血絲。
聽到我的咳聲。
「為什麼……」他的眼睑微微湿潤著,「為什麼要把活著的機會讓給別人,薛年,你是不想活了嗎?」
遙想到重逢後在孟懷川的車上。
他冷漠地輕嘲過我「不如S了」。
怎麼我真的要S了。
他又好像很難過的樣子?
我側過臉,不肯作聲。
他彎腰抓住我的肩膀,瞳孔中仿佛有淚意在洶湧,這麼多年我從沒見過他哭,更沒見過他這樣緊張誰,但這不過是因為我要離開了而已。
S亡喚醒人最深層的恐懼,畢竟這意味著永遠的失去。
「我不管是為什麼,但無論怎樣我都不會讓你S,從現在開始,你留在醫院治病,聽沒聽明白?」
我笑了,含著淚笑的。
「孟懷川,你到底要做什麼?」
我愛著他時,他隱瞞我,對我若即若離,自己背負著血海深仇隱忍著和我度日。
我要走了,要還他一個清白的未來和安穩人生時。
孟懷川卻又站在我身邊,深情款款地說不許我S,他究竟到底要我做到哪一步,才夠呢?
16
主治醫生告訴我,孟懷川去替我找可匹配的骨髓了。
他求了許多人來和我做配型,甚至破壞了規矩去找兩年前和我匹配的捐獻人,他停了手上的工作,違背了和薛家的婚期。
等了這麼多年,蟄伏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等來復仇的機會,他卻不要了,隻不管不顧地要延長我的壽命。
我不懂。
他分明一直很恨我。
究竟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
我苟延殘喘了兩年,這兩年裡一直靠昂貴的藥物維持。
吃不起藥了。
病便厲害了起來,這是自然規律,無法抗拒。
護士從早到晚守著我,替我檢查,怕我逃走,我知道這都是孟懷川的意思。
剛扎針,正疼著,門便被推開,重重的一聲。
我和護士一同抬眼望去,孟穎站在門口,在看到我的那一瞬,她忍不住放聲大哭,哭聲響徹醫院。
她和我說了無數聲對不起。
說到嗓子幹啞,眼睛腫成了核桃。
兩年前離開滬州,到舅舅家不久,我便發現自己病了。
舅舅召集了手底下全公司的員工和我做配型。
想到遠在滬州的小妹妹孟穎,不知道她有沒有找到捐贈人,我求舅舅,讓那些人和孟穎也試試。
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希望。
我是幸運的,但也不幸。
表嫂和我配型成功,和孟穎也同樣適配。
可短時間內,捐贈者的身體也是有限的。
我沒那麼偉大。
我也想活。
但我是初期,孟穎已經等不起了,所以我把機會給了她。
後來,家鄉遭遇洪災,舅舅公司倒閉,表嫂S在洪災中,表哥傷了腿,小潔要讀書,房子要重建,我必須忍著傷痛,為這個家付出所有。
當然,這也是我心甘情願。
17
孟懷川來的時候很晚。
風塵僕僕,下巴是冒出來的青色胡茬。
他趴在床邊,像一隻需要慰藉的小動物,蹭著我的手臂。
我不想理會,隻好裝睡。
曾經,他也是這麼對我的。
「生病了是不是很痛,你為什麼都不喊痛的?」
他將手放在我的手背,又劃到手臂,指尖觸碰著我身上的針孔,「不過你放心,我已經找到了可以救你的人,很快就沒事了。」
這怎麼可能呢?
我望著天花板,將手躲開,「孟懷川,你沒有必要為我做這些,是我欠你的,不是你欠我的。」
「你願意和我說話了嗎?」他無助的眼神沒有人抗拒得了,「我知道你還生我氣,是我不對……是我小孩子氣,我就是想讓你認錯,想讓你來找我,跟我重新在一起。」
他生得好,上天慷慨地給了他一副無可挑剔的皮囊,卻給他布置了那麼多迷障和波折的身世。
偏偏在我快要S時,多年的誤會解開,一切又回到原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