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還想見他,就來吧。」
他這樣說,口吻像施舍。
但對我,的確是難得的機會。
7
這些年我沒有買過體面的衣服。
能拿出來穿著去見弟弟的,還是兩年前從薛家帶出來的。
這趟來,我料想到了會發生什麼。
果不其然。
Advertisement
訂婚宴上大部分是我認識的人。
以前我也是這個圈子的,但現在的我,是另類。
當年東窗事發。
所有人都知道了我不是薛家的親血脈,是雜種,是野孩子。
交好的朋友斷了聯系,獻殷勤的男人避之不及。
我被帶到位置上坐下,隻想遠遠地看一眼小禮就好。
別的,不敢妄想。
「薛年,真的是你?」
我將頭埋得很低,但還是被看到了,抬起臉,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天,她怎麼還敢出現在這裡?」
「真是厚顏無恥!」
「她不是被趕走了嗎?誰把她帶進來的。」
「聽說她親生父親是幹那一行,誰知道她身上有沒有攜帶病毒。」
像凌遲。
議論聲擁擠而張揚。
很快吸引了一大群人看過來,有知道內情的,也有一知半解的。
甚至已經有站起來要保安把我轟出去的。
我捏了捏酸痛的手指,「我是拿了請柬堂堂正正進來的,憑什麼趕我走。」
那些人將我圍了起來,密不透風。
不知是誰忽然拿起桌上的一盤蛋糕朝我頭上扣了下來。
「你張牙舞爪什麼,一個來歷不明的野種,你就算拿了聖旨也不配和我們坐在一張桌子上!」
奶油糊在頭發上,眼睫上。
視線都模糊了。
場面混亂,而我像是一個混進來的病菌,人人避之不及。
耳間的謾罵聲漸漸匯聚起來,成了一道背景音。
夾雜在其中的,是稚嫩而青澀的一聲:「姐姐。」
心頭一震。
我強裝鎮定看去。
人群之外,孟懷川推著小禮的輪椅,距離我隻有一步之遙,他懵懂茫然的面孔上浮現著心疼和費解。
8
不該是這樣的……
我不想以這樣狼狽落魄的姿態出現在弟弟面前,他會擔心。
慌亂下我伸手去擦頭發上的奶油,可怎麼都擦不幹淨。
轉過身想走時,小禮忽然從輪椅上站了起來,顫顫巍巍地走了過來。
他的身體看上去比兩年前更弱,走兩步路就要摔倒。
孟懷川忙扶住他,他堅持著走到我面前拉住我,「姐……姐姐,真的是你,你不要走,別不要我。」
他邊說邊咳嗽著。
孟懷川拿著湿紙巾,遞到我面前,「擦擦吧。」
這裡的動靜這麼大,他早就聽見了吧。
還是說,他是故意安排了這些人,也是故意讓小禮看到這一幕的呢?
「懷川,發生什麼了?」
女人輕柔的聲線穿插進來,她拿著香檳酒杯,優雅動人,挽著孟懷川,和他儼然是天作之合,金童玉女。
那晚在便利店的也是她。
她就是現在的薛大小姐?
是父親領養的,還是別的……
那我是什麼?
孟懷川安排在這場訂婚宴裡,給賓客助興的醜角?
還是因為母親的錯誤,一輩子抬不起頭的野種?
「沒什麼,大家在鬧著玩而已。」
我沒有接孟懷川的湿巾,抬起手,用袖子抹去臉上的奶油,垂眸便看到了小禮緊攥著我袖口的手,指尖因為用力泛著烏青,小臉清秀又瘦弱。
我不在的這兩年,他看上去吃了不少的苦。
「走吧,到洗手間清理一下。」
我不吭聲,孟懷川便抬出小禮,「小禮也想你了,你不想和他多敘敘舊嗎?」
孟懷川將我帶到了洗手間。
我捧著水洗臉,他在後盯著,「被人當成笑話的感覺怎麼樣?」
果然是他。
我倒是無所謂了。
反正當年就已經被笑話過了,這又算得了什麼。
可孟懷川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讓弟弟看到那一幕。
他心目當中的姐姐永遠是驕傲的,高高在上的,像枝頭上不可褻瀆的玫瑰。
可孟懷川卻殘忍地將一個孩子內心深處的美好撕碎、破壞。
「你怨我綠了你,你有什麼衝我來,別對小禮下手。」
「綠我?」
孟懷川難得笑了下,「薛年,你是不太看得起自己了?當年我巴不得早點結束跟你的關系,你帶人回去,我高興還來不及。」
也對。
在孟懷川看來,我就是豬八戒,他就是高翠蘭。
我乘人之危佔有他,他日日夜夜都在想著要怎麼擺脫我。
「所以你隻是為了讓我丟臉?」我的頭發湿成一縷一縷的,水從眼前滴過,像是淚。
「你做到了,你滿意了,當初欺負你侮辱你的女人現在活得連路邊的流浪狗都不如,你如願以償了?」
不等孟懷川回答,我直接提出要求,「現在我可以去見薛禮了嗎?」
孟懷川眼底浮現出我看不懂的痛楚,「薛年,這就是你求人的態度?」
很快,他臉色又變了。
「或者你再求求我,這次換我包你?」
他的表情,讓我想到了那年孟懷川為了病危的妹妹來求我。
在那之前,他才剛拒絕過我,他的孤高和不世俗讓我著迷。
可那天他又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被我玩笑戲弄。
什麼理科狀元,滬大才子,在金錢面前都變成了狗屁。
今時今日我也一樣。
「所以呢,你要我也跪下?」我沒什麼問題,彎下膝蓋便要跪,「我可以求你,但我隻想見小禮。」
我沒有需要治病的家人,自然也用不著求他包我。
孟懷川用冷厲目光阻止,「我沒你那麼無恥,小禮哭著吵著要見你,青青舍不得,才讓我把你帶來。」
他這個人就是這樣。
往人心口插一把刀還不夠,還要再點一把火,勢要把對方燒得粉身碎骨才夠解他的心頭之恨。
9
我去時,薛禮正坐在輪椅上喝藥。
薛青青喂他。
他側過頭躲開,看到我來起身便跑了過來。
有太久沒有見到小禮了。
我輕輕抱著他,像是抱著一件易碎的寶物。
「小禮還是和親姐姐最好。」
薛青青在後說著,自然挽住孟懷川的臂彎,「親愛的,麻煩你了,要不是你,小禮還不知道要念叨多久才能見上親姐姐呢。」
她言語時溫柔,善解人意,像朵解語花。
難怪孟懷川會喜歡。
「你隻有半個小時,半小時後會有人來請你離開。」
當著我的面,孟懷川牽起薛青青的手,神色語氣都是少有的寬容,「走吧,我們先過去。」
心口毫無徵兆地鈍痛起來。
在一起時,他從來沒有對我這樣柔情憐惜過。
面對我時,他隻有疲憊和不耐。
分明和小組同學完成課題實驗時會開懷大笑,和他們聚餐時會喝酒,也會聊些無關痛痒的話題,甚至會一起去登山露營,燒烤打球,像一個鮮活的男大學生。
他的心底藏著一片蓬勃旺盛的草原,可一旦遇到我,便隻剩下一望無際的荒蕪蒼涼。
我拿錢買到了他的人又怎麼樣?
薛青青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了我夢寐以求的東西。
被抓奸那天是我的生日,我不需要昂貴的禮物,隻想吃長壽面。
可那天。
孟懷川缺席了我的生日。
他沒空。
我就去找他。
我找遍了學校,宿舍,他所有的朋友家,打到手機電量告急。
最後在地下車庫的車裡看到他。
他不想見我,所以寧願在車裡睡一夜,也不肯上去祝我生日快樂。
我花光了所有錢也沒買到孟懷川的愛,掏空了心思,也吃不到他親手做的長壽面。
那一天。
我突然就累了,去喝了酒斷了片,最後怎麼和別的男人回到公寓的,我忘得一幹二淨。
……
這半個小時很珍貴。
薛禮靠在我懷中流淚,哭著要媽媽。
我隱瞞了母親病故的消息,拽拽他的小臉,「小禮在家聽爸爸的話,好好吃飯,好好養病,知道嗎?」
「爸爸不喜歡我了……爸爸現在喜歡新姐姐。」
「……那個姐姐是爸爸領養的嗎?」
「不,不是。」
薛禮盯著我的眼睛,「家裡的阿姨說,她才是爸爸的親女兒。」
10
和小禮分開後。
走出酒店,孟懷川的車就停在路旁。
和他遙遙相望。
我先走了過去,「不管怎麼樣,謝謝你帶我去見了小禮。」
他擰著眉,並不接受我的好意。
「我知道,你是因為薛小姐,她才是爸爸的親女兒,你當年看不上我是對的。」
孟懷川沒有錯把魚目當珍珠。
舍了我這個假貨,即將迎娶真正的豪門千金,皆大歡喜。
「小禮身體不好,以後希望你不要因為我的原因,遷怒他。」
孟懷川沉默半晌,「你就不想知道薛青青的事情?」
不想。
畢竟這些事情,都跟我沒有任何關系了。
……
見過小禮後我的身體變差了許多。
連藥物都控制不住。
不得已又去了醫院檢查,我還年輕,還沒嘗過被人愛的滋味,我不想一直飽受病痛的折磨。
主治醫師又苦口婆心勸了許久。
我隻好找個借口開溜。
走出醫院大樓又返回去拿落下的手機。
科室門敞開著。
一個漂亮脆弱的女孩子坐在裡面,微笑聽著醫生絮叨:「這個病人實在是少見,前兩年可以做手術的,結果竟然說沒錢把機會讓了出去,簡直是……」
「薛年姐?」
女孩子轉過頭,看到了我,醫生的話戛然而止,面上劃過一絲窘迫。
比起孟懷川,他妹妹孟穎對我就親近多了。
「你走後我做了手術,現在已經基本康復了。」
「那是好事。」
「你呢?」孟穎停下腳步,「你這些年去哪兒了?你知不知道我哥哥他……」
「他要結婚了,我知道。」
這個事實,我不太想再重復聽一遍了。
孟穎搖了搖頭,「不是的,你誤會了,哥哥他……」
「小穎。」
她未出口的話被打斷,孟懷川朝這裡走來,視線掠過我,停在孟穎身上,「回家了,少在這裡和無關緊要的人接觸。」
孟穎是被孟懷川護著長大的,自然很少聽他這樣尖銳的言語。
「哥哥,你怎麼能這麼說,薛年姐不是無關緊要的人,你不是一直想找到她告訴她你和薛家……」
「我為什麼要找一個狼心狗肺的人?」孟懷川拉住孟穎的手臂從我面前走過。
孟穎被拉走。
她回過頭,眼中充滿傾訴欲,仿佛有一肚子的苦衷要和我說。
孟懷川將孟穎塞上車,關上車門,他看向我:「你之前賣掉的遺物在我那裡,如果想要,明天來拿。」
我一愣,想起那條被我賣掉換錢的項鏈,那是母親留給我的,我一直想贖回來,怎麼會在他那裡?
11
孟懷川的新住處太遠,我坐了一個小時車才到。
跟在孟懷川身後上樓。
他拿出那條項鏈放在指尖繞了繞。
「是不是隻有找這些理由才能讓你主動來找我?」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伸出手,我隻想拿走我的東西,「當年我也算對你仁至義盡,你一定要這樣為難我嗎?好聚好散不好嗎?」
「好聚好散,一聲不吭人間蒸發,這是好散?」
「那我要怎麼做,和你說孟懷川我們分手吧?」
我自嘲道:「我們是戀人嗎?還是我要和你說孟懷川我沒錢了,包不起你了,你哪來的回哪去吧,然後讓你趁機奚落我?」
「不是戀人?」
這四個字好像觸發了他憤怒,他蜷縮手指,項鏈被握在掌心,「在你眼裡,我會因為你沒錢了就看不起你?」
「當然不是,我有錢的時候你也看不起我,你說我是暴發戶,罵我是資本家的醜孩子,我都記得呢。」
我伸手去搶項鏈,搶到了就走,繼續說下去場面隻會更難堪。
孟懷川側身躲開,襯衫包裹的手臂下在輕輕顫抖著,「薛年,你還是這麼自以為是,如果我說,你不是薛家人我會更想和你在一起呢?」
「孟懷川,你不會要說自己和薛家有世仇吧,所以以前才那麼對我吧?」
說完。
我清晰地看到孟懷川身形僵硬了下,隨即他緩緩啟唇,「如果我說是呢?」
我不明白孟懷川的意思。
他強勢地上前一步,將我堵在床頭櫃前。
「如果我說我從小失去父親,和母親妹妹窮困潦倒,相依為命,都是拜你父親所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