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懷川這樣含情脈脈地看著我。
深情得就好像愛了我一個世紀那麼長。
「我說的都是真的,我真的找到了……之後你隻要聽醫生的話好好治療就會康復,孟穎也是這樣的,等你康復後我們就一起回家好嗎?」
家。
我還有家嗎?
扇動湿潤的睫,我看向孟懷川,艱難地啟唇開口,「我想見小禮,可以嗎?」
那個孩子。
是我S前唯一的心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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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小禮身體怎麼樣,胃口好不好。
想見一見他。
再聽他叫一聲姐姐。
孟懷川答應了我會帶小禮來,可很長一段時間,他好像很忙,來的時候總是深夜。
有時會說很多話。
有時趴在床邊便累到睡著。
入冬後的第一場雪,我站在窗邊,望著雪色包裹的城市,銀色的,像一座冰雪王國。
十八歲時曾許願過想和孟懷川一起過冬,一起看初雪。
可隻要是和他有關的願望,好像從來就沒實現過。
18
病後第一次,孟懷川天沒黑便出現在了醫院。
黃昏了,房內罩著朦朧的橙黃色光暈。
他慢步進來,穿著板正的西服,還系上了領結,臉色蒼白,一動不動地看著我,神情悲戚得有些驚心。
「你幹什麼,小禮呢?」
他這樣子,實在將我嚇得不輕。
青天白日的,像個鬼一樣,明明要S的是我,怎麼好像他比我更脆弱。
我一開口。
他便哭了。
捂著面,低著頭,淚水從指縫中湧出。
好看的男人連哭起來都動人。
他其實說得一點沒錯,我就是個貪財好色的女人,好色到看到他這個樣子,忽然就不怪了。
我起不來,不然一定要將他抱在懷裡哄一哄。
他垂下手,餘暉落入瞳底,渾身上下都是陌涼和絕望。
我這才注意到,這些日子他瘦了許多,和在便利店見面時大不相同。
他走以後,薛家的保姆將小禮帶了過來,他還小,什麼都不懂,對生老病S的界限很模糊。
趴在我床頭時,小小的一個。
抓著我的手叫了很久姐姐,他伸出手來摸我的頭發時,我看到他被創可貼包裹住的小指,「小禮,你的手怎麼了?」
從我離開後,薛家的事情便和我再沒了瓜葛。
薛父不再允許我和母親聯系小禮,母親的S訊因此隱瞞了下來。
小禮在家裡過得怎麼樣,我也毫不知情。
「姐姐……」他目光純淨,是整個薛家最單純,最無辜的人,看著我落淚時,讓人心碎憐愛。
「和姐姐說,發生了什麼,好嗎?」
他斂下眸,「那姐姐可以答應我,帶我走嗎?」
我沒有答應他。
但還是從他口中套出了始末。
19
薛青青來醫院時,我正望著窗外發呆。
她走到我床邊,大搖大擺坐下,自然得像是回家。
我看著她,她看著我。
互相都猜到了對方心裡在想什麼。
「看來你都知道了。」
她輕蔑的目光在我身上遊走,「聽說懷川讓人把薛禮帶來,我就猜到他會告訴你,你那個弟弟表面看上去人畜無害,背地裡心眼子多著呢。」
我沒有力氣,否則一定會拼了命和她廝打。
「薛年,反正你也要S了,懷川呢,也不會娶我了,有些事我就不瞞著你了。」
在我惡狠狠的眼神下,薛青青從容不迫道:「你根本不會知道,因為你,我小時候過著怎樣抬不起頭的日子,所以在成年後我就偷偷來了滬州,我跟蹤你,知道了你和孟懷川的事情,我算計你,買通了男人送你回公寓。」
越說越激動。
她站了起來,「就連你的身世,也是我查出來後告訴父親的,你和你母親被趕走那天,是我這二十幾年裡最痛快的一天,我終於拿到了本應該屬於我的身份和地位!」
緩緩地,薛青青貼到我的耳畔,「包括……你最喜歡的那個男人。」
我的身體開始不住地絞痛起來,五髒六腑撕裂一般地疼。
我強忍著,對上薛青青的眼睛,「所以你就N待小禮,你打他,換掉他的藥,拔掉他的指甲,他隻是個孩子,根本不懂這些爾虞我詐,你還是人嗎?」
薛青青忽然暢快地大笑起來,「這算什麼,他又不是我的親弟弟,他在我眼裡就是個隻會花錢吃藥的廢物,早點S還能省點錢,不是嗎?」
她的指甲尖銳,塗上了亮晶晶的甲油,攀上我脖頸的時候,勒住呼吸,帶來致命的痛意。
「原本我的計劃都要成功了,隻要孟懷川娶我……可你回來了,為了你,他連仇都不報了,我騙他我和你骨髓匹配,他才答應繼續履行和我的婚約。」
可結婚那天,事情敗露了。
婚禮取消,也意味著我活下去的希望又渺茫了不少。
所以那天孟懷川才會跑過來,在我面前哭成那個模樣。
「薛年,我其實挺希望可以和你配型成功的,隻有這樣,我才可以掌控孟懷川一輩子,可我告訴你,就算配型成功……我也不會捐給你。」
她站起來,鄙睨著我,「你從小富有,含著金湯匙出生,我和你擁有同一個姓氏,就因為我母親沒有背景,我就要東躲西藏一輩子,憑什麼?」
在我近乎窒息時。
孟懷川和值班護士衝進來將薛青青拉開。
她一邊被推出去一邊張狂地大喊:「薛年,你該S,你該S,你偷了我的二十年,現在還搶走我的人!」
我靠在孟懷川心口,因為氣憤氣血上湧。
鮮血染紅了他雪白的襯衫,他緊緊摟著我,好像隻要松開一瞬,我就會一命嗚呼。
20
我吊著一口氣又被救了回來。
那之後,孟懷川每天都陪著我。
他好像要將我們之間浪費的時光都補回來,可隻要有空,他便會利用擠出來的那點時間處理工作。
薛青青N待薛禮的事情被挖出來,薛父被氣到中風。
孟懷川動用關系,將薛禮送到了國外養病。
如今的薛家不需要他動手,瓦解隻是遲早的事情。
我吃不下醫院的餐,他就買了營養食譜,親手做了送來,其他時候什麼都不做,安靜地坐在病房陪我。
他有時會靠在抱枕上小憩。
可一點風吹草動就會立刻醒來。
冬天有些難熬,這兩年我工作太繁重,陰雨天時骨頭疼,更別提寒冷的冬天。
孟懷川替我揉腿,掌心溫暖厚重。
我看著他,於心不忍。
為什麼要將時間浪費在一個將S之人身上呢?
「孟懷川,我沒錢給你。」
醫藥費都是他出的,將所有積蓄給表哥時,我是沒打算活的。
他停下手抬頭看我,眼睛裡像下過一場雨,能化了人的心,「別趕我走,好不好?」
他怎麼能這樣呢?
以前分明都是他要走,我努力挽留,撒潑打滾,上蹿下跳,可每次他都走得決絕。
就連喝醉時抓著他求他留下來照顧我,他都半點不為所動,走時還要丟下一句:「我對調色盤沒興趣。」
臭小子。
多少次我都想咬住他,把他的肉一片片撕下來,讓他隻屬於我。
可我又舍不得。
隻能被他欺負。
我眨著眼睛看他,看著看著就流了淚,他用指腹拭去,又放在唇上含住,簡直犯規。
哪還有第一次見到他時的疏冷端正。
21
二十歲,他是高才生,家境清貧,成績優異,入校後惹得不少女同學心花怒放。
可我不是。
我的路是家裡安排好的,原定十八歲後出國留學。
走之前,在夜店遇到了被圈內二世祖欺辱的孟懷川。
他被對方潑了酒,酒精順著面部骨骼流淌而下,浸湿了制服衣領和額前發,迷幻的燈光折射在他身上,像顆落入風塵的寶石。
當著那麼多人的面,他被罵得狗血淋頭。
領班要他道歉,他緊抿著唇,「不是我的錯,為什麼要道歉?」
那群人聽了這話,揚言要孟懷川跪下。
我看不得漂亮人受委屈,撥開人群衝了進去,盯著鬧事的二世祖,「看看這是誰,大老遠就聽到你在這嚷嚷,口氣比腳氣還大,嚇唬誰呢?」
那時我還是薛家千金,人人讓我三分。
我護著孟懷川,就沒人敢欺負他。
回過頭,我關心他,「你沒事吧?」
他不感謝,反倒暗道了句:「一丘之貉。」
明知是個軟硬不吃的,我還是一頭栽了進去。
……
最難熬的冬天過去。
我硬是活了過來,可傷病的疼痛折磨要比S,難扛上千萬倍。
孟懷川知道我喜歡下雪,用掌心託著一枚小雪人哄我開心。
春天時又給我摘來一大束迎春花,空蕩蕩的病房被他添上一抹鮮活的色彩。
可花終究是會枯萎的。
夏天時,他便不怎麼來了。
在我以為他終於累了,終於想通了要開始新生活時,主治醫師告訴我,我或許還有救。
22
夏末時,我第一次見到了孟懷川的母親。
她看上去並不年輕,眼角的皺紋和鬢邊的白絲寫盡了她年輕時的辛酸苦楚,一想到這些是薛家造成的,我便愧疚到無言以對。
「你就是小年吧,經常聽孟穎提起你。」
我不知該怎麼面對她,隻低低道了聲:「阿姨好。」
看著我時,她蒼老的眼睛被淚水模糊,「小年,阿姨知道你是個好孩子,是你救了孟穎,你和薛家那伙人不一樣,但你能不能好人做到底?」
她這話,我是不明白的。
「因為你的病,懷川什麼都不做了,拼命找讓你活下去的方法。」
「……我不想這樣的,阿姨。」
我的病有多嚴重我是知道的,我原本隻打算找個犄角旮旯,無人知曉的S去,現在的狀況,不在我的預料之中。
孟母邊說邊擦起了眼淚。
「前陣子你的配型有了消息,可有個孩子排在你前面,懷川去找了那戶人,求他們讓給你。」
眼淚擦不盡,她便由著它肆意地流,「懷川小時候也是過過好日子的,後來他父親被害,家裡破產,即便日子那麼難了他都沒求過什麼人,這次為了你,他下跪磕頭,日日夜夜守在別人家門口,還被打破了頭。」
「……小年,你讓他回來好不好,他這麼作踐自己,你不心疼嗎?」
沒等我叫孟懷川,他便回了滬州。
他想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可我還是看到了,看到了他藏在發絲下細長的傷痕。
「疼嗎?」
我抬手,摸上去。
對視的一眼,他便什麼都明了了。
他趴在我肩頭,泣不成聲地說著,「為什麼呢,我可以把所有錢都給他們,房子車子,要什麼都可以,可那對夫妻什麼都不要……」
「他們隻要自己的小孩活下去。」
孟懷川知道自己這麼做是不對的,他沒理由仗著有錢就插隊,因為我,他也變成了自己最厭惡的樣子,光風霽月的人用金錢去誘惑貧苦人家舍棄自己的孩子。
他唾棄自己,和當年背著所有人和我在一起時一樣,煎熬並不安。
在看到那個病重到奄奄一息的孩子時,他便堅持不下去了。
臨走時,還是留下了錢。
時至今日。
他也深刻體會了一把我曾經的無助。
23
在他的悉心照顧下,我熬過了整整十個月。
這已經是奇跡了。
十月時,我出了院,並不是狀況有所好轉,隻是我不想S在醫院。
孟懷川將我接回家。
我們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在校外小公寓的日子,隻不過那時都是我遷就他,依賴他,這下輪到他來照顧我,給我端茶遞水。
我靠在他的懷裡,掐著日子算。
「冬天來之前我們去平郊走走吧?」
我記得那裡有一大片銀杏樹林。
「好。」孟懷川蹭著我的額頭,他什麼都答應我,溫柔得不像話。
除了在吃藥這件事上不允許我自作主張外,對我幾乎算得上百依百順。
十一月,銀杏泛黃,金燦燦的,落葉從頭鋪到尾,遠遠開去像一片未開採的柔軟金礦。
孟懷川鋪好野餐墊,將食物從車上拿下來。
他揭開三明治的包裝紙遞給我。
咬下一口, 我忽然便想起在便利店那個又幹又酸的三明治,「你那天, 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
他知道我在說什麼的。
「有人告訴我在滬州看到了你, 我找過去的, 在進去以前,我在外面盯了你三個晚上,知道你在酒店打工, 故意讓人定在那裡應酬, 又點名讓你服務。」
這世上哪有那麼多巧合, 不過是有意為之。
我點點頭, 繼續咬, 咽下一口又抬頭看他,「草莓味的,好用嗎?」
他一愣,笑了。
「薛青青故意的,她在父親房間見過你的照片。」
「你是想讓我吃醋嗎?」
「你吃醋了嗎?」
「沒有。」
他有些不開心了,「我說我愛薛青青,說我要和她結婚的時候呢?」
我垂下手,無奈地瞥他,「你不用 L 號的啊, 就算要氣我也嚴謹一點呀。」
落葉在面前洋洋灑灑飄過, 落到孟懷川頭上, 他一下子泄了氣,不平道:「薛年, 我怎麼總是輸給你呢。」
我拿下他頭頂的落葉,放在眼前, 隔著透光的樹葉, 將孟懷川的臉刻在了心上。
「孟懷川, 回去給我做長壽面吃吧。」
他整理好野餐墊, 拿在手上, 「你想吃,我就做, 以後每一年,都做給你吃。」
我走得慢。
他拿著東西, 走在我前面。
好像回到了那一年,漫天白雪, 孟懷川打著傘,大步走在雪夜中, 我一邊跑一邊喊, 「孟懷川,等等我, 等等我呀。」
但這一次。
不要等我了。
「砰」的一聲,滿地的銀杏葉被震出波動。
孟懷川背著身,掌心猛然一緊, 沒有回頭, 笑聲裡隱約有哭腔, 「薛年,別鬧了,快跟上我, 不是要吃長壽面嗎?」
一陣輕風越過樹林,樹葉沙沙作響。
隨後,歸於寧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