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門口那聲勢浩大的一跪,亦有無數百姓圍觀, 街頭巷尾都是議論此事的,據聞已經有戲班著手以此事編戲本子了。
當然也有感慨的。
“果然虎父無犬女,那天我真瞅見賀蘭小姐跪在雪裡,瞧著都快凍成玉雕了。”
“我也看見了!可給人心疼壞了……”
“唉,陸狀元人還關在牢裡呢,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放出來……”
“陸狀元為民請命,才落得入獄,這可都是天大的好人啊!聖上既已下令徹查益州,那遲早會還陸狀元一個清白吧!”
“是啊,不然這隻怕會寒了天下百姓和士子的心!”
此外,熱鬧的還有平江伯府——不時有人丟兩塊泥巴爛菜葉之類的到府門口,逼得麗貴妃的兄長平江伯不得不讓府衛守在外面,免得再有人造次。
平江伯幾個平日裡鬥雞走狗的兒子這幾日全被關在府上,他們還嚷嚷著不樂意。
“爹,我都跟人約好了出門吃酒。”
“聖上這麼寵姑媽,讓姑媽求求情就是了,有什麼大不了的。”
“就是,爹你怕什麼呀!”
“最多就是罰罰俸,斥責一二,又不會動真格的,而且聖上看起來也撐不了兩年了,表兄將來不是還要即位的嘛……”
平江伯也很煩躁,他厲聲道:“都給老子閉嘴!一群小畜生!就是你們姑媽讓你們最近老老實實在府裡呆著!別他媽再給老子生事了!一天到晚就知道惹麻煩,還得老子給你們擦屁股。你們現在趕緊仔細想想,到底弄出過多少條人命,都收拾幹淨了沒有!”
幾個兒子面面相覷,都沒了主意。
“爹,你別嚇我們啊,這誰還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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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些無權無勢的賤民罷了,還能翻出天去?”
***
賀蘭瓷也是病好之後,才知道她爹也病了。
當時跪在大雍門外,滿腦子都是熱血上湧,隻緊緊盯著那隱在夜幕中的皇城,對四周聲響充耳不聞,想著就算天長地久地跪在這裡,跪到力竭倒地,跪到身死當場,也絕不想認命——完全忘了父女兩人身子骨都算不上硬朗。
於是,雙雙病倒。
不過得虧她還有這些日子跟著陸無憂鍛煉起來的身體底子,人又年輕,病好得比以往都快,還能去探視她爹。
賀蘭謹坐在榻上咳嗽著。
賀蘭瓷小心問道:“您的腿……”
就見賀蘭簡抱了個大壇子過來,興奮道:“爹!您看我留著這鹿血果然有用吧!我去廚房給您熱一下,您快喝了!喝完保準就能好了!”
賀蘭瓷和賀蘭謹對視了一眼,想起了鹿血是哪來的,都有點一言難盡。
果然沒心沒肺是最快樂的。
賀蘭謹沉默了一會道:“別來看我了,先顧著你自己的身子吧。霽安那裡,老夫會再上諫,就算拼著我這把老骨頭,也不會讓他一直冤屈下去。”他又咳嗽了一聲道,“當然,他不是我女婿,我也會如此。”
賀蘭瓷不由笑了:“謝謝爹。”
對話竟意外平和。
“你也……”賀蘭謹嘆了口氣道,“長大了。爹以前總拿你當個弱女子看,現在想來是小看了你。爹以後會盡量……少管你些。你和霽安好好過,他這次吃了不少苦頭,但爹沒看走眼,有臣子錚錚鐵骨如此,縱使猶有奸佞,我大雍筋骨不折,基業不毀,吾心甚慰。”
因著群臣上諫的事情,姚千雪和宋齊川的婚事都推遲了一些時日,總算趕在新年前辦完了。
賀蘭瓷恢復鍛煉,精神好些後,還去吃了喜酒,蹭了蹭喜氣。
姚千雪歡快得像隻喜鵲,從大清早就在問:“我這妝會不會太濃?和我這身嫁衣配嗎?天吶我今天真的要嫁給他了!不是在做夢!”
賀蘭瓷笑著哄她:“別擔心,表姐今日特別美。”
隻是看著那邊新人喜盈盈拜堂,她思緒飄遠,很難免地,又想起陸無憂。
賀蘭瓷記得花未靈曾經說過,她和陸無憂的生辰都在正月前後,原本還琢磨著要怎麼給他過,長壽面賀蘭瓷都偷偷學著煮了兩回——自己吃掉了覺得味道還不錯。
可惜現在全無用處了。
不過陸無憂雖然人下獄,但名聲卻前所未有的大噪起來。
每日送帖子送禮的比他剛中狀元那會還多,隻是還有些是投帖子給她的,不是說仰慕,而是說欽佩,對賀蘭瓷而言,也著實有些新鮮。
她在府中等著等著,還等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待看見魏二小姐時,賀蘭瓷是真以為對方是來找茬的,故而打點起精神,客客氣氣寒暄。
誰料,她還沒說兩句,魏蘊已經先開門見山道:“我是來看看你還好不好的,有沒有人找你麻煩。”
賀蘭瓷:“……?”
魏蘊語氣有些不耐煩:“那傻子那天也跪在宮門外面了,跪得人都病了,還在擔心你和你家那位,我說他傻,他還要絮絮叨叨在那裡跟我說大道理,什麼為國死節,什麼忠孝恩義,什麼大丈夫本當如此……”
賀蘭瓷反應了一會,才發覺她這個“傻子”說得可能是林章。
“雖然我覺得你和陸無憂也挺傻的,不過算了,他可能做夫君不行,做臣子還行,總之……”魏蘊神色不大自在道,“我就過來看看。”
賀蘭瓷遲疑著道了句:“多謝。”又一下想起姚千雪和她說的那些八卦,更遲疑道,“魏……夫人不用太在意我,我與林公子並無半點私情,之前更是並不相熟。”
魏蘊突然面色微紅道:“這我知道!你都對陸無憂生死相許了,還能對他有什麼意思。”
賀蘭瓷:“……”
突然聽到人這麼說,她竟然還有幾分羞恥。
“你不要多想!我對林章才沒有什麼……隻是覺得他人傻,逗起來好玩罷了……”
說完,她人就走了。
***
等傳訊再押送,一來一回,也費去不少時日。
隻是三司也沒料到,在押送回來之前,益州官場似已分崩離析,迫不及待上書認罪撇清自己——他們已經知道陸無憂未死,賀蘭瓷去益州種種交好行徑便都顯得其心可誅,更何況陸無憂一個區區普通翰林,如何能一而再再而三的逃脫,還找到罪證,八成是因為益州官場有內鬼,先把人賣了。
雖說是押送回來審理,但也不是每個人都一定會落罪,那個內鬼說不定就能借此戴罪立功,逃脫罪責。
彼此懷疑之下,更是不惜落井下石。
而最令人痛快地莫過於,由於聖上的默許,平江伯與其子在上京所為的累累罪行也被徹底清算了,若說益州還是天高皇帝遠,平江伯在上京的跋扈行徑,上京百姓都耳熟能詳,連家僕都敢公然打死人,然後賠錢了事,百姓還敢怒不敢言。
——畢竟平江伯一向以國舅自居。
公堂之上,他的幾個兒子起初還趾高氣昂,待發現往日那些對他們畢恭畢敬的官員此刻紛紛面帶冷笑,然後一樁樁一件件把他們做的陳年醜事,連著人證物證一並數出來時,才開始有些臉色變了。
“都是冤枉啊……”
“都是這些刁民想害我們!”
“一定是偽證,你們找來的偽證,我明明……”
再加上那些證據確鑿,流入平江伯府上的貪汙銀兩,最終平江伯被褫奪了爵位,罰銀五十萬兩,幾個兒子被判流放,就連麗貴妃也受了牽連,降位為妃——雖然仍是四妃之首,但也算堵住了眾人之口,給了個交代。
二皇子雖未處置,但聖上責令他去太廟祭祖兩個月。
這樁案子是真真正正的,把天都給捅破了。
二皇子一黨在朝堂之中,也是大受打擊。
朝中上下都盛贊聖上聖明之至,乃是經天緯地的明君,是上天之幸,百姓之福,溢美之辭不絕於耳,暫時也沒人催立國本了,還紛紛上書要聖上保重龍體,內閣也是又勤勤懇懇忙碌起來,算君臣之間達成了微妙的和諧。
那日在大雍門外叩闕的官員隻部分意思意思罰了點俸,斥責兩句,也無傷大雅。
所有人都覺得這件事陸無憂居功甚偉,早該被放出來加官進爵,可他仍然被關在詔獄。
直到新年後,陸續開始有人上書請命。
民間也隱隱有了一些非議。
又過了半個多月,陸無憂遲遲未到的處置終於下來了。
——陸無憂此次雖揭發益州罪行有功,但也有負聖恩,公然斥上,無君無父,今日奪去御賜的麒麟服,及翰林院詹事府一任官職,貶謫為晃州隨原府推官,即刻赴任,不得停留。
這會眾人也都不住唏噓。
晃州,又名荒州,這鬼地方就在大雍和北狄的邊境,至於隨原府,名字都是隨便起的,隨緣隨緣,更是當中最窮最破,最鳥不拉屎雞不生蛋的地方。
名為貶謫,實為流放,何其慘也。
陸無憂本來在翰林院做的編撰,兼詹事府的右中允,正六品的清流,有連中六元的科名,又得徐閣老的器重,可謂前途一片光明,熬幾年資歷升到翰林院學士,隻要不出什麼大錯,那調任正三品的侍郎和入閣也就是一步之遙。
京官也一向默認比地方上品級更高,上京的正六品外放出去相當於地方上的四五品了。
可如今他外放去做個七品小官,還是那種窮苦之地,不然除非哪天聖上想開了,否則算是仕途盡毀,很難再回來了。
***
時日就這麼一天天如流水般過。
賀蘭瓷再見到陸無憂的時候,已經不知過了多少個晝夜。
她照舊像是陸無憂去益州時一樣,自己做著自己的事,獨自在清冷的府上來來回回,可每一刻都被無限拉長,白天黑夜,漫長似永遠到不了盡頭。
仿佛詔獄裡囚的不止是他一個人。
因為得到消息晚了一步,陸無憂是自己乘著馬車回來的,賀蘭瓷還裹著厚衣裳,手中捧了個小手爐,坐在庭前望著府裡的樹苗發呆,看雪花撲簌簌墜地,就聽見了一陣平穩又輕快的腳步聲。
她下意識朝著門口望去。
原本不抱期待,可眼瞳卻驀然睜大了。
已經換了青衫披著長氅的年輕男子,仍舊姿態挺拔地從門口進來,他微微松了衣襟,頭上還沾了點雪花,然後徑直朝她走來。
賀蘭瓷還眨著眼睛,愣愣著不敢置信。
那個無所不能卻又看起來瘦削了不少的年輕男子朝她俯低了身子,然後倒了下來,賀蘭瓷慌忙把小手爐往旁邊一丟,張開雙臂接住他,耳畔清潤的聲音響起:“——我回來了。”
賀蘭瓷仍未回神。
隻是呆呆抱著他,眼眶慢慢紅了。
陸無憂的身軀沉甸甸壓過來,腦袋枕在她頸上,呼吸輕緩,悅耳的嗓音低低的:“怎麼反應都沒有的?真不想我?”
賀蘭瓷這才終於有點回神,按著他的胳膊道:“……沒反應過來。”
想說好沉,可又分明覺得他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