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二人背對背,睜眼聽雪,許久才入睡。
翌日醒來,半臂距離,變成了面對面。
一切暫且擱下,他們今天不去奇石市場,待到中午直接奔了赤峰大白馬。那周圍還算繁華,二人進入一家飯店,要請客道謝。
最後一道菜上齊,佟沛帆姍姍來遲,身後跟著那位朋友。
丁漢白打量,估摸這兩人一個四十左右,一個三十多歲。佟沛帆脫下棉袄,高大結實,另一人卻好像很冷,不僅沒脫外套,手還緊緊縮在袖子裡。
佟沛帆說:“這是我朋友,搭伙倒騰石頭。”
沒表露名姓,丁漢白和紀慎語能理解,不過是見義勇為而已,這交往連淡如水都算不上。他們先敬對方一杯,感謝昨晚的幫忙,寒暄吃菜,又聊了會兒雞血石。
酒過三巡,稍稍熟稔一些,丁漢白揚言定下佟沛帆的石料。笑著,看紀慎語一眼,紀慎語明了,說:“佟哥,冒昧地問一句,你認不認識梁鶴乘?”
佟沛帆的朋友霎時抬頭,帶著防備。他自始至終沒喝酒、沒下筷,手縮在袖子裡不曾伸出,垂頭斂眸,置身事外。這明刀明槍的一眼太過明顯,叫紀慎語一愣,佟沛帆見狀回答:“老朋友了,你們也認識梁師父?”
丁漢白問:“佟哥,你以前是不是住在潼村?”
這話隱晦又坦蕩,佟沛帆與之對視,說:“我在那兒開過瓷窯,前年關張了。”他本以為這兄弟倆隻是來採買的生意人,沒想到淵源頗深,“那我也冒昧地問一句,既知道梁師父,也知道我開瓷窯,你們和梁師父什麼關系?”
紀慎語答:“我是他的徒弟。”
佟沛帆看他朋友一眼,又轉過來。紀慎語索性說清楚,將梁鶴乘得病,而後差遣他去潼村尋找,樁樁件件一並交代。說完,佟沛帆也開門見山:“瓷窯燒制量大,和梁師父合作完全是被他老人家的手藝折服,不過後來梁師父銷聲匿跡許久,那期間我的窯廠也關了。”
這行發展很快,量產型的小窯力不從心,要麼被大窯收入麾下,要麼隻能關門大吉。佟沛帆倒不惋惜,說:“後來我就倒騰石頭,天南地北瞎跑,也挺有滋味兒。”
“隻不過……”他看一眼旁人,咽下什麼,“替我向梁師父問好。”
一言一語地聊著,丁漢白沒參與,默默吃,靜靜聽,餘光端詳許久。忽地,他隔著佟沛帆給那位朋友倒酒,作勢敬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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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頓著不動,半晌才說:“佟哥,幫我一下。”佟沛帆端起酒盅,送到他嘴邊,他抿一口喝幹淨,對上丁漢白的目光。
他又說:“佟哥,我熱了,幫我脫掉袄吧。”
丁漢白和紀慎語目不轉睛地瞧,那層厚袄被扒下,裡面毛衣襯衫幹幹淨淨,袖口挽著幾褶,而小臂之下空空如也,斷口痊愈兩圈疤,沒有雙手。
那人說:“我姓房,房懷清。”他看向紀慎語,渾身透冷,語調自然也沒人味兒,“師弟,師父煙抽得兇,整夜整夜咳嗽,很煩吧?”
紀慎語瞠目結舌,這人也是梁鶴乘的徒弟?!梁鶴乘說過,以前的徒弟手藝敵不過貪心,嗤之以鼻,難不成就是說房懷清?!
丁漢白同樣震驚,驚於那兩隻斷手,他不管禮貌與否,急切地問:“房哥,你也曾師承梁師父?別怪我無禮,你這雙手跟你的手藝有沒有關系?”
房懷清說:“我作偽謀財,惹了厲害的主兒,差點丟了這條命。”他字句輕飄飄,像說什麼無關痛痒的事兒,“萬幸逃過一劫,人家隻剁了我的手。”
紀慎語右手劇痛,是丁漢白猛地攥住他,緊得毫無掙扎之力,骨骼都嘎吱作響。“師哥……疼。”他小聲,丁漢白卻攥得更緊,好似怕一松開,他這隻手就會被剁了去。
酒菜已涼,房懷清慢慢地講,學手藝受過多少苦,最得意之作賣出怎樣的高價,和梁鶴乘鬧翻時又是如何的光景。穿金戴銀過,如喪家之犬奔逃過,倒在血泊中,雙手被剁爛在眼前求死過。
所幸投奔了佟沛帆,撿回條不值錢的命。
丁漢白聽完,說:“是你太貪了,貪婪到某種程度,無論幹哪一行,下場也許都一樣。”
房懷清不否認:“自食其果,唯獨對不起師父。”皮笑肉不笑,對著紀慎語,“師弟,替我好好孝順他老人家吧,多謝了。”
紀慎語渾噩,直到離開飯店,被松開的右手仍隱隱作痛。佟沛帆和房懷清的車駛遠,他們明天巴林再見,扭臉對上丁漢白,他倏地撇開。
丁漢白態度轉折:“躲什麼躲?”
紀慎語無話,丁漢白又說:“剛才都聽見了,不觸目也驚心,兩隻手生生剁了,餘下幾十年飯都沒法自己吃。”
“我知道。”紀慎語應,“我知道……”
丁漢白突然發火:“你知道個屁!”他抓住紀慎語的手臂往前走,走到車旁一推,在敞亮的街上罵,“也別說什麼場面話,肉體凡胎,誰沒有點不光彩的心思?你此時不貪,假以時日學一手絕活,還能禁住誘惑?但凡惹上厲害的,下場和你那師哥一樣!”
紀慎語委屈道:“我不會,我沒有想做什麼。”
丁漢白不容他反駁:“我還是這句,現在沒想,誰能保證以後?這事兒給我提了醒,回去後不妨問問他梁鶴乘,落魄至此經歷過什麼?也許經歷不輸那房懷清!”
紀慎語一向溫和,卻也堅強,此刻當街要被丁漢白罵哭。他倚靠車身站不穩,問:“那你要我怎麼辦?捉賊拿贓,可我還什麼都沒幹。”
丁漢白怒吼:“等拿贓就晚了!你知不知道我激出一身冷汗?剁手,你這雙爪子磨指頭我都受不了,風險難避,將來但凡發生什麼,我他媽就算跟人拼命都沒用!”
紀慎語抬頭:“師哥……”
他還沒哭,丁漢白竟先紅了眼。
他害怕地問:“為什麼我磨指頭你都受不了?我值當你這樣?”
丁漢白百味錯雜:“……我吃飽了撐的,我犯賤!”
凡事最怕途中生變,而遇見佟沛帆和房懷清,對紀慎語來說算是突發意外了。那些淋漓往事,經由房懷清的口講出來,可怖的,無力的,如同一聲聲長鳴警鍾。
他又被丁漢白罵得狗血淋頭,從他們相遇相熟,丁漢白是第一次對他說那麼重的話。他空白著頭腦癔症到天黑,忽然很想家,想丁延壽拍著他肩膀說點什麼,想看看梁鶴乘有沒有偷偷抽煙。
夜幕低沉,飯桌少一人,丁漢白以水土不服為由替紀慎語解釋。其實他也沒多少胃口,兩眼睜合全是房懷清那雙斷手,齊齊剁下時,活生生的人該有多疼?
誰也無法預料將來,他向來也隻展望光明大好的前程,此刻味同嚼蠟,腦中不可抑制地想些壞事情。之後,烏老板找他商量明天採買的事兒,他撐著精神聽,卻沒聽進個一二三。
丁漢白踱回房間,房裡黑著,空著,什麼都沒動過,除卻行李箱裡少了包八寶糖。他沒有興師問罪的打算,但紀慎語這副縮頭烏龜樣兒不能不訓。追到另一間,也黑著,打開燈,紀慎語坐在床上發呆,周圍十來張糖紙。
丁漢白問:“又搬回這屋,躲我?”
紀慎語垂下頭,戳中心思有些理虧。丁漢白又說:“躲就躲,還拿走我的糖,我讓你吃了?”
讓不讓都已經吃了,總不能吐出來,紀慎語無言裝死,手掌撫過床單,將糖紙一並抓進手裡。丁漢白過來,恨不能抬起對方的下巴,心情幾何好歹給句痛快話。
“出息,知道怕了?”他坐下,“跟姜廷恩一樣窩囊。”
紀慎語徐徐抬起臉:“我不怕。”目光切切,但沒多少懼意,“房師哥走了歪路,你不能因此預設我也會走歪路。當初認梁師父,是因為不想荒廢我爸教給我的手藝,根本沒打算其他。何況,將來我是要為玉銷記盡力的,否則當初就不會讓師父回絕了你。”
他陳述一長串,理據分明表達態度。還不夠,又反駁白天的:“倒是你,當初巴結我師父求合作,我作偽你倒騰,聽著珠聯璧合,我看你將來危險得多。”
丁漢白叫這一張嘴噎得無法,耐著性子解釋:“誰說你作偽我倒騰了?古玩市場九成九的赝品,沒作偽的人這行基本就空了,可作偽不等於惡意謀財。”
他湊近一點:“真品之所以少,是因為輾轉百年難以保存,絕大多數都有損毀。你的手藝包含修復對不對?收來殘品修復得毫無痕跡,即使告訴買主哪處是作偽,價值照樣能翻倍。”
收真品需要丁漢白看,修復就需要紀慎語動手,這是光明正大的本事,也是極少人能辦到的活計。紀慎語聞言一怔,似是不信:“可你白天罵我的話,我以為你不讓我再跟著師父學了。”
丁漢白微微尷尬:“我當時被房懷清刺激了,難免有些急。”
紀慎語問:“你真的想這樣幹,然後將來開古玩城?”
丁漢白答:“是。”人都有貪欲,走正道或者撈偏門不關乎技藝,全看個人。他去握紀慎語的手,不料對方躲開,落了空,他的聲音也低下:“如果你按我說的辦,將來古玩城也好,別的什麼也好,都會有你一份。”
這是句誘惑人的話,可紀慎語想,憑丁漢白慧眼如炬的本事,就算沒他也無妨。因此他問:“如果我不願意呢?”
丁漢白卻誤會:“如果不願意,那就要許給我別的什麼,照樣有你一份。”
沒待紀慎語追問,丁爾和推門進來,丁漢白瞬間成了串門的。他起身,拿走剩的半包糖,淡淡地問:“不跟我睡了?”
被子已經搬回,再搬去多沒面子,紀慎語說:“嗯,我在這屋睡。”
丁漢白不在意的姿態沒變,話卻原汁原味:“偷吃我的糖,一躲就完事兒?老實跟我走人,擦藥捏肩哪個都別想落下。”
紀慎語匆忙跟上,又和丁漢白睡了。
此行過去三四天,奇石市場也觀望得差不多,最後一趟去巴林右旗敲定買賣。丁漢白與佟沛帆再見,分毫未降買下那幾塊極品雞血,一轉頭,見紀慎語晃到車門外,若有似無地窺探房懷清。
房懷清費力搖下車窗:“有什麼事兒?”
紀慎語說:“師哥,我想問問師父經歷過什麼,弄得這麼落魄。”
房懷清明白紀慎語不忍問梁鶴乘往事,不耐道:“左右跟我差不多,他那雙鬼手唬弄了鬼眼兒,反過來又被鬼眼兒拆局,當年四處逃竄避風頭。我是叫他失望,他也未必一輩子亮堂,這手藝,精到那地步,誰能忍住不發一筆橫財?”
房懷清說完一笑:“我是前車之鑑,未必你將來不會重蹈覆轍。”
紀慎語說:“我不會,就算我心思歪了,我師哥會看著我的。”
房懷清覷他:“師哥不是親哥,他憑什麼惦記你?你憑什麼叫他惦記?”
這話乍聽涼薄,細究可能別有洞天,紀慎語上前駁斥,不料房懷清兩眼一閉不欲搭理。他向來不上趕著巴結,見狀離開,陪丁漢白循訂單去收巴林凍石。
也與這偶遇到的二人告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