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除了丁漢白以外,家裡其他人也都等著看,他們兄弟幾個雖然主業已定,但讀書都不算差,就姜廷恩貪玩差一些。
紀慎語還不知道自己的成績如此招人惦記,隻管心無旁騖地用功學習。況且他志不在交友,期末氛圍又緊張,獨自安靜一天都不曾吭聲。
放學後,班長忽然過來:“下周考試那兩天你打掃衛生吧。”
紀慎語應下,索性今天也留下一起打掃,省的到時候慌亂。他幫忙掃地擦桌,等離開時學校裡已經沒多少人了,校門口自然沒有丁漢白的影子,他不必等,對方也不用嫌麻煩。
紀慎語沿街往回走,停在公交站仰頭看站牌,正好過來一輛,默念著目的地上了車。真的挺遠,最後車廂將近走空,他在“池王府站”下車,還要繼續步行幾百米。
清風拂柳,紀慎語蹦起來揪住一截掐斷,甩著柳條往回走。他離開揚州這些時日頭一回覺得恣意,走走左邊,走走右邊,踢個石子或哼句小曲,沒有長輩看見,沒有不待見他的師哥們取笑,隻暴露給天邊一輪活生生的夕陽。
“師父啊。”紀慎語小聲嘀咕,“老紀啊,我忽然想不起你長什麼樣了。”
他小跑起來:“你保佑師母就行了,不用惦記我啦。”
十幾米開外,丁漢白推著自行車慢走,眼看著紀慎語消失於拐角處。他以早到為由,早退了一刻鍾,紀慎語磨蹭著從學校出來時,他已經在小賣部喝光三瓶汽水,一路跟著公交車猛騎,等紀慎語下車他才喘口氣。
他既操心小南蠻子會走丟,又不樂意被辭退還露面,隻好默默跟了一路。可紀慎語的活潑背影有些惱人,什麼意思?不用看見他就那麼美滋滋?
丁漢白回家後拉著臉,晚飯也沒吃,攤著那一包海洋出水的殘片研究。本子平放於手邊,鑑定筆記寫了滿滿三頁,他都沒發覺白襯衫上沾了汙垢。
紀慎語進小院時明顯一愣,他知道丁漢白不可能守著破爛兒欣賞,忍不住走近一點觀摩,又忍不住問:“師哥,這些是什麼?”
丁漢白輕拿一陶片,充耳不聞,眼裡隻有漂泊百年的器物,沒有眼前生動的活人。
紀慎語不確定地問:“像海洋出水的文物,是真的還是造的?”
丁漢白這下抬起目光:“你還認識文物?”
紀慎語說:“我在書上看過。”就是那本《如山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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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提還好,丁漢白借書不得,一提就怄氣,斂上東西就回了書房。紀慎語還沒看夠,走到書房窗外悄悄地偏腦袋,目光也在那堆“破爛兒”上流連。
他想,丁漢白喜歡古玩文物?也對,紈绔子弟什麼糟錢愛什麼。
他又想,丁漢白奮筆疾書在寫什麼?難不成能看出門道?
紀慎語腦袋偏著,目光也不禁偏移,移到丁漢白骨節分明的大手上。那隻手很有力量,捏著筆杆搖晃,又寫滿一頁,手背繃起的青色血管如斯鮮活,交錯著,透著生命力。
丁漢白握過他的手腕,也攥過他的手,他倏地想起這些。
筆杆停止晃動,丁漢白放下筆拿起一片碗底,試圖清除鈣質看看落款,結果弄髒了手。紀慎語眼看對方皺起眉毛,接著挺如陡峰的鼻梁還縱了縱,他想,這面相不好招惹,英俊也衝不淡刻薄。
他靜觀半晌,文物沒看見多少,反將丁漢白的手臉窺探一遍,終於回屋挑燈復習去了。
兩人隔著一道牆,各自伏案,十點多前院熄燈了,十一點東院也沒了光,隻有他們這方小院亮著。凌晨一到,機器房裡沒修好的古董西洋鍾響起來,刺啦刺啦又戛然而止。
紀慎語合上書,摸出一塊平滑的玉石畫起來,邊畫邊背課文,背完收工,下次接著來。他去洗澡的時候見書房還亮著燈,洗完澡出來燈滅了,丁漢白竟然坐在廊下。
他過去問:“師哥,你坐這兒幹什麼?”
丁漢白打個哈欠:“還能幹什麼,等著洗澡。”
對方的襯衫上都是泥垢,沒準兒還沾了蟲屍,紀慎語弄不清那堆文物上都有什麼生物髒汙,總歸不幹淨。他又走開一點,叮囑道:“那你脫了衣服別往筐裡放。”
丁漢白聽出了嫌棄:“不放,我一會兒扔你床上。”
三兩句不鹹不淡的對話講完,紀慎語回臥室睡覺,自從紀芳許生病開始他就沒睡好過,無論多累,總要很長時間才能睡著。平躺半天沒踏入夢鄉,先空虛了肚腹。
紀慎語起來吃桃酥,一手託著接渣渣,沒浪費丁點。
人影由遠及近,停在門外抬手一推,又由虛變實,丁漢白一臉嚴肅地進來,渾不拿自己當外人:“餓死了,給我吃一塊。”
他沒吃晚飯,早就後背貼前胸,沒等紀慎語首肯就拿起一塊。“難吃。”一口下去又放下,可以餓死,但不能糟踐自己的嘴和胃,“潮了,不酥。”
紀慎語有些急地申明:“這是小姨給我的。”所以他省著吃,不能吃半口浪費。
丁漢白莫名其妙,誤會道:“給你盒桃酥就舍不得吃了?怎麼說揚州的點心也挺多種吧,別這麼不開眼。”他想起對方是私生子,還招紀芳許的老婆恨,“估計你也沒吃過什麼好的。”
紀慎語一聽立即問:“今晚師母買了九茂齋的扒雞,那是好的嗎?”
丁漢白說:“百年老字號,一直改良,當然是好的。”
紀慎語擦擦手:“我以為你吃過什麼好的呢,也就這樣唄。”
兩分鍾後,前院廚房亮起燈,丁漢白和紀慎語誰也不服誰,還想一決高下。紀慎語不敢吭聲,怕和丁漢白嚷起來吵醒別人,他把丁漢白推到一邊,轉身從冰箱裡拿出剩下的半隻扒雞。
丁漢白問:“你幹什麼?”
紀慎語不回答,把裝著香料的粗麻布包掏空,然後撕爛扒雞塞進去,再加一截蔥白一勺麻椒。布包沒入冷水,水沸之後煮一把細面,面熟之後丟一顆菜心。
一碗雞湯面出鍋,丁漢白在熱氣中失神,一筷子入口後目光徹底柔和起來。無油無鹽,全靠扒雞出味道,還有蔥香和麻意,他大快朵頤,不是吝於誇獎,實在是顧不上。
紀慎語撈出布包:“扒雞現成,但味道差一點,雞肉煮久也不嫩了。”
丁漢白餓勁兒緩解:“那就扔。”
紀慎語把布包扔進垃圾桶,扭臉遇上丁漢白的視線,忽然也懶得再較勁。“師哥,”他盯著碗沿兒,“我也餓了。”
丁漢白夾起那顆嫩生生的菜心:“張嘴。”
口中一熱,紀慎語滿足得眯了眯眼睛,再睜開時丁漢白連湯帶面都吃淨了。夜已極深,肚子一飽翻上來成倍的困意,丁漢白說:“坐公交得早點出門。”
紀慎語知道,丁漢白又說:“那你能起來麼?”
紀慎語不知道,丁漢白又又說:“還是我送你。”
作者有話要說: 紀慎語回屋才發覺,合著他就吃了口菜??
第6章 大吃一驚。
誰也沒料到紀慎語會在期末考試中一騎絕塵。
丁家的幾個兄弟成績都不錯,但家裡並不算重視學習,丁延壽也一早說過,玉石雕刻才是主業,其他都是副業。之所以沒有預料到,還因為紀慎語平時不吭不哈,嬉笑打鬧或者深沉嚴肅都難見,露於人前時安靜,背於人後時更加安靜。
除了丁漢白,沒人接近過紀慎語的日常生活,然而就算丁漢白近水樓臺,也沒怎麼注意紀慎語的一舉一動。他倒是知道紀慎語睡得很晚,天天挑燈不知道幹什麼,哪怕猜到是讀書,卻沒想到這麼會讀書。
之前那晚他被紀慎語一碗細面攪軟了心腸,頭腦一熱提出繼續接送對方,奈何他實在不是伺候人的命,送了幾次就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幸虧放暑假了,兩個人都得到解脫。
機器房的門關著,紀慎語終於能仔細觀摩一遍,丁可愈和丁爾和擦拭機器,挑選出要用的鑽刀。三五分鍾後丁延壽也到了,一師三徒準備上課。
空調沒開,滿屋玉石足夠涼快,丁可愈聲若蚊蠅:“哥,咱們和他一起?”
“他”指紀慎語,丁爾和瞄一眼丁延壽,沒有出聲回答。
“你們仨過來。”丁延壽洗淨手開口,“小件兒易學難精,你們都知道技法,得自己不停琢磨。這個不停——不是一個來月,也不是一年半載,是這輩子。”
丁延壽頓了頓:“慎語,芳許有沒有說過這話?”
紀慎語回答:“師父說這行沒頂峰,這行也不能知足,得攀一輩子。”
其實哪行都一樣。丁延壽面前放著新華字典那麼大的一塊結晶體芙蓉,天然沒動過,透著螢光粉氣,摸著降溫解暑。他說:“中等件兒,我不畫直接走刀,看刀鋒怎麼走。”
畫之前要設計、要構思,要根據料的顏色光澤考慮,基本沒人敢直接下刀。丁延壽卻沒考慮,握緊鑽刀大喇喇一鏘,把料一轉又是一刀。一共四刀,碎屑飛濺,痕跡頗深,哪兒也不挨哪兒,像是……毀東西。
丁延壽這時說:“大部分天然的料都斑駁有暇,這塊是你們師哥弄回來的極品,但我要考你們,所以破壞破壞。”
還真是毀東西……丁可愈心絞痛,不敢想丁漢白回來要怎麼大發雷霆,丁爾和問:“大伯,這一塊料要切開麼?”
“不切。”丁延壽說,“反正就一整塊,看著辦。”
這堂課結束後丁延壽帶紀慎語去玉銷記,丁可愈和丁爾和收拾打掃,他們兄弟倆慢騰騰的,光碎屑就恨不得撮一時三刻。
“哥,這怎麼雕啊?”丁可愈問,“不切開,各雕各的?擠在一塊料上成四不像了。”
丁爾和說:“讓咱們跟紀慎語合作呢。”
丁可愈不樂意:“他那水平不敢恭維。”
收拾完,反正紀慎語走了,缺一個人沒法商量,又擔心丁漢白回來發瘋打人,幹脆丁可愈跟丁爾和也先按兵不動。紀慎語已經到了玉銷記,陪丁延壽人工檢索分類,把準備上櫃的貨最後篩選一遍。
“慎語,喜歡念書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