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漢白掙開抻抻領子:“我就是這兒畢業的,不是什麼不法分子,放心了?”
大爺氣得搡他,吆喝買賣似的:“就是你這小子!那時候在老師們的車橫梁上刻字,什麼烏龜王八蛋,什麼作業寫不完,我抓不住人天天扣工資,你這小子一肚子壞水兒!”
丁漢白早忘記陳年舊事,笑著奔逃,鑽進車裡還能聽見大爺的叫罵。開到街上才逐漸想起來,他那時候鉛筆盒沉甸甸,一支筆四支刀,煩哪個老師就給人家車橫梁刻字,蠅頭小楷,刻完刷一層金墨。
路過文物局,方向盤一打拐進去,他休息一個多星期,張主任應該已經回來了,他想看看對方有沒有帶東西。
辦公室還是那些人,瞧見丁漢白進門都熱鬧起來,丁漢白平時大方,幫個忙什麼的也從不計較,人緣不錯。他朝主任辦公室努努嘴,問:“回來了?”
同事點點頭:“張主任和石組長正分贓呢。”
丁漢白去銷假,返回時正好對上石組長出來,他發覺石組長瘦了,可見這趟出差辛苦。迎上去,拎著水壺給對方沏茶,問:“組長,想不想我?”
石組長瞅一眼辦公室,咬著後槽牙:“我每天都想你!”
福建打撈出一大批海洋出水文物,各地文物局都去看,開大會、初步過篩、限選購買,連軸轉費盡心力,石組長給他一拳:“我得歇幾天,接下來你替我跑腿幹活兒。”
丁漢白問:“沒買點什麼?”
石組長又來一拳:“你就惦記這些!”壓低聲音,悄悄的,“損毀輕的要報批,我隻揀了些損毀厲害的,給市裡展覽的我不做主,全由張主任挑,。”
丁漢白心痒難耐:“晚上我請客,讓我瞧瞧?”
他這一整天都沒別的心思,攢足勁兒幹完積累的工作,隻等著下班跟石組長飽眼福。六點半一到,開上車拉著對方,先去酒店打包幾道菜,直奔了對方家裡。
單元房有些悶,丁漢白無暇喝酒吃菜,展開舊床單鋪好,把石組長帶回的文物碎片倒騰出來,蹲在床邊欣賞。石組長湊來問:“都是破爛兒,你喜歡?”
丁漢白捂著口鼻隔絕海腥味,瓮聲瓮氣:“我對古玩感興趣,市面上的出水文物都太假,可惜這些又太爛,不過碎玉也比全乎瓦片強。”
石組長擺擺手:“那你都拿走,這堆破瓷爛陶你嫂子不讓留,上面有盤管蟲,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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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漢白立刻打包,生怕對方反悔,這下能拿回家慢慢研究了。收拾清坐下來吃飯,外面天已經黑透,天氣預報都快播完了,他敲開蟹殼忽然一頓,總覺得忘了什麼事兒。
石組長問:“今天怎麼開車來的?那別喝酒了。”
怎麼開車呢?因為開車快,為什麼要快,因為出門晚了會遲到……丁漢白啪地放下筷子,他忘記去接紀慎語放學了!
那堆“破爛兒”放在車座上,怕顛碎又不敢開太快,丁漢白繞近路到達六中門口,大鐵門關著,裡面黑黢黢一片,根本沒有人影。
他下車隔著鐵門喊:“師傅!上午那個轉學生已經走了?”
大爺出來:“扒著我窗戶看完新聞聯播就走了。”
丁漢白開車離開,一路注意著街道兩旁,可汽車不可能行駛太慢,總有看不清的地方。他猜測紀慎語沒準兒已經到家了,幹脆加速朝家裡趕。
前院客廳沒人,丁延壽帶姜漱柳給朋友過生日去了。丁漢白跑進小院,發覺黑著燈關著門,紀慎語沒回來,又跑回前院臥室找姜採薇,問:“小姨,紀慎語回來沒有?”
“沒有啊,慎語不是今天上學嗎?”姜採薇說,“你不是負責接送嗎?我以為你帶著他在外面吃……”
丁漢白沒聽完就轉身走了,騎上自行車衝進夜色,沿著街邊騎邊喊。家裡距學校挺遠,早上開車又快,紀慎語肯定記不住路,這會兒不定自己走哪兒去了。
紀慎語的確迷路了,他在校門口等了一小時,把學校都等空了。回憶著來路往回走,越走越餓,這兒比揚州大多了,馬路那麼寬,路燈之間隔得老遠。他經過一片湖,來的時候沒記得有湖,再一繞,從湖邊進了公園。
繞出來又是另一片模樣了,沿街有垂柳和月季,書報亭正在鎖門,他過去問玉銷記怎麼走,人家說遠著呢。他抬頭看看月亮,這兒的月亮倒是和揚州的一樣。
他想回揚州,想一輩子就叫了一次“爸爸”的紀芳許。
他明明提醒丁漢白早點來接他了,丁漢白為什麼不來?
是因為他雕的富貴竹太爛,還是因為他用假翡翠騙人,又或是他沒借那本《如山如海》。紀慎語繼續走,背上的明月清暉都覺負擔,他挨著牆根兒,紅牆黑瓦挺漂亮,他就沿著一直走。
丁漢白看見紀慎語的時候,對方在看屋檐下的一圈鳥窩。
“紀珍珠。”他喊。
紀慎語望來,沒露出任何表情,欣喜或失望,什麼都沒有。
丁漢白推車過去,伸手摘下紀慎語肩上的書包,很沉,他拎著都嫌沉。他有點不知道怎麼開口,最終還是那德行:“你怎麼不等著我,瞎跑什麼?”
紀慎語說:“我知道你不會接我的。”
“什麼?”
“我知道你根本沒打算接我。”
“我忘了而已……”丁漢白捏捏鈴鐺,把心虛表露無遺,“我有點事兒,忘了。這不出來找你了麼,上車。”
自行車穩穩地沿街慢行,書包掛在車把上晃悠,丁漢白找人時出了一身汗,後背的衣服都貼著肉。紀慎語抓著車座下的彈簧,微曲著雙腿輕輕打顫。
“餓不餓?”,“今天都學什麼了?”,“同學沒讓你來兩句揚州話?”丁漢白問了一串,半字回應都沒得到,他猛地剎車,“你到底想怎麼著?你明天問問看門大爺我去沒去,忘了就是忘了,別弄得好像我故意不要你。”
紀慎語一拳頭砸他背上:“忘了也不行!”
丁漢白被砸得一怔,明白了紀慎語的潛臺詞。他的確是忘了,但忘了對紀慎語來說和被扔下沒什麼區別,因為當時的感受都一樣。
倦鳥要歸巢,紀慎語立在校門口等到人們走盡,和離開揚州時一樣狼狽。
他頓時語塞,紀慎語便說:“我很快就記住路了,我記住之前你別忘不行嗎?”他這回聲音很輕。
丁漢白一口氣蹬回家,姜採薇在大門口等他們,還熱好了晚飯。紀慎語沒吃,徑自回臥室寫作業,丁漢白求姜採薇:“你去給他送點吃的。”
姜採薇把飯盛好:“你自己去。”
丁漢白單手託著碗回小院,見平時虛掩的門緊關著,敲敲也沒人應。“我進去了啊。”他說完推門,裡面亮著燈,桌上放著書本,但紀慎語沒在。
他估計紀慎語洗澡去了,放下碗趕緊走,免得見面又鬧不愉快。
一夜過去,丁漢白起個大早,拿著打氣筒準備打打車胎,走近發現車橫梁上一行小字,標標準準的瘦金體,刀刻完描金,轉運處藏鋒。
醒目無比——“渾蛋王八蛋!”
第5章 此人反復無常。
丁漢白覺得這大概就叫因果報應。
他彎腰凝視那五個小字,撇開內容不談,字寫得真不錯,寫完刻得也不錯。再上手一摸,轉折拐角處的痕跡頗深,力道不小,遒勁得很。
丁漢白通過昨天的情感矛盾確定是紀慎語刻的,但疑惑的是——紀慎語能刻出這麼入木三分的字來?用那連薄繭都沒有的十指,和畫畫時亂晃的腕子?
他琢磨著這點事兒,以至於忘記追究這句罵他的話,打好氣去吃早飯,終於和紀慎語碰上面。“師弟。”他把兩股擰成的油條一拆為二,遞給對方一股,“喜歡瘦金體?”
紀慎語接過,坦蕩蕩地說:“喜歡,秀氣。”
丁漢白心中覺得有趣,哪怕是罵人也得挑揀好看的,挺講究,對他的脾氣。
吃完趁早出門,書包還掛在車把上,鈴鐺捏響騎出去幾米,丁漢白手抬高點就能抓住路旁的垂柳,指甲一掐弄斷一條,反手向後亂揮。紀慎語躲不過,況且柳條拂在身上發痒,於是揪住另一頭,以防丁漢白找事兒。
丁漢白左手攥著車把,右手抻抻拽拽不得其法,幹脆蛇吃豆子似的,用指甲掐著柳條一釐釐前進,一寸寸攻擊,越挨越近,忽地蹭到紀慎語的指尖。
飛快的一下,丁漢白的手背挨了一巴掌。
柳條掉落,卷入車胎的軸承裡飽受一番蹂躪,落地後又被風吹動,左右都是命途不濟。丁漢白頑皮這一下沒什麼意義,結束後還有點尷尬,低頭看見橫梁上的字,故意感嘆:“力道那麼足,刻的時候得多恨我啊。”
紀慎語不吭聲,從出門到眼下,每條經過的街道都默默記住,路口有什麼顯眼的地標也都囊括腦中。他在兜裡揣著一支筆,時不時拿出往手心畫一道,到六中門口時拼湊出巴掌大的地圖。
丁漢白單腿撐著地,漫不經心地做保證:“我六點半下班,四十五準時到,你在教室寫會兒作業再出來。”
不料紀慎語背好書包說:“不用了,我已經記住路了。”
丁漢白似乎不信:“遠著呢,你記清了?”
“嗯。”紀慎語挺篤定,“我知道你不願意接送我,這是最後一趟,以後就不用麻煩了。”
他一早就是這麼想的,盡快記住路,那就再也不麻煩對方,要是昨晚丁漢白沒忘,他昨晚就能記住原路。丁漢白卻好像沒反應過來,攥緊車把沉默片刻,然後什麼都沒說就掉頭走了。
丁漢白去上班,但凡看見個擋路的就捏緊鈴鐺,超英趕美,到文物局的時候辦公室還沒人。他孤零零地坐在位子上,盯著指甲上一點淡綠色出神。
不用再接送紀慎語,這無疑是件可喜可賀的事兒,但他處於被動,感覺被拋棄了一樣。也不太對,像被紀慎語辭退了一樣。
紀慎語還在他自行車上刻“渾蛋王八蛋”,這也成了筆爛賬。
丁漢白人生中第一次這麼憋屈,虧他昨晚良心發現內疚小半宿,那堆殘損文物都沒顧得上欣賞。“什麼狗屁。”他低罵,聲兒不敞亮,悶著不高興。
而後又拔高,掀了層浪:“老子還不伺候了!看你期末考幾分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