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喜歡看書,怎麼了師父?”
“沒事兒,隨口一問。”丁延壽沒想到紀慎語的成績那麼好,他也知道紀芳許早就重心偏移,折騰古玩去了,所以不確定紀慎語在本行的興趣和決心有多少。
紀慎語人如其名,很謹慎地問:“師父,是不是我學習耽誤出活兒了?”問完立即解釋,“因為我想考好點,你平白收下我,我想給咱們倆掙面兒。”
丁延壽大笑:“別緊張,我想知道你更喜歡什麼,喜歡什麼,師父都支持。”
紀慎語反而更惴惴,他並非多疑,隻是經受不起所以惶恐。丁延壽哪有照料他的義務,這一輩子吃飯穿衣,幹什麼都要花錢,他要是有心,就得鞠躬盡瘁地為玉銷記出力。可是丁延壽卻問他更喜歡什麼,不限制他的選擇。
紀芳許都沒那樣對他說過。
紀慎語直到晚上回家都揣著心事,回到小院也不進屋,坐在走廊倚靠著欄杆發呆,連丁漢白那麼高一人走進來都沒注意。
丁漢白搶了姜採薇的冰淇淋,見紀慎語撒著癔症就手欠,把冰涼的盒子在紀慎語後頸一貼,幫對方迅速還魂清醒。他在一旁坐下:“考第一還不高興?”
紀慎語頭回被丁漢白誇,算來算去又是最熟的,於是把丁延壽那番話告訴丁漢白。丁漢白聽完繼續吃,眼也不抬,眉也不挑:“感動?”
紀慎語點點頭,丁漢白說:“就算紀師父跟我爸情同手足,就算好得穿一條褲子,那也不是親兄弟,那你也不是我們家的人。”
真話難聽,所以一般沒人說,紀慎語想捂丁漢白的嘴。
“別誤會啊。”丁漢白繼續,“這個親疏之分不是說感情假,而是我爸可以把你當親兒子疼,可以管你這輩子衣食無憂,但他不能像打罵親兒子一樣教訓你,不能施加你親兒子該承擔的責任。”
紀慎語似乎懂了,扭臉看著丁漢白。
丁漢白這個親兒子吃完了冰淇淋,愜意地靠著欄杆,像說什麼雜事闲情:“我爸從沒問過我更喜歡什麼,我可以喜歡別的,但都不能勝過本行,就算勝過,我此生此身也得把本行放在奮鬥的首位。”
他也扭臉看紀慎語:“我姓丁,這是我的責任。”
紀慎語第一次近距離觀察丁漢白的眼睛,雙瞳點墨拋光,黑極亮極,惹得他放慢語速:“那你怎麼想,心甘情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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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漢白說:“由著性子來的是男孩兒,擔起責任的才是男人,我心甘情願。”
可他心底最深處的海浪沒掀出來,玉銷記的延續是他的責任,他以後得接著,得做好。但本行就未必了,祖上的人選擇這行做本行,難道後人必須一成不變?他憑什麼不能自己選?
丁漢白把冰淇淋的盒子揉癟,也暫時把矛盾熄滅了。
走廊又剩紀慎語一人,他被丁漢白那番話敲擊心腦,回味久了覺出疲累。伸個懶腰回屋睡覺,書房門吱呀打開,丁漢白把一袋垃圾擱在門口,支使他明早扔掉。
紀慎語沒在意,翌日早上才從袋子口看清,裡面居然是那堆海洋出水的文物碎片。他覬覦已久,抱起來就躲回房間欣賞。
這堆東西被篩選過了,一些體積大的、損毀輕的被丁漢白留下,餘下的這些都又碎又爛。紀慎語仔細裝好,像撿漏似的心花怒放,再出門碰上丁漢白起床,笑容都沒來得及收斂。
丁漢白半夢半醒,眼看著紀慎語跑出小院,人都跑沒影了,仿佛笑臉還停在一院早霞裡。他沒換睡衣,徑直去機器房,想趁周末有空做點東西。
一大家子人都起得不晚,全在前院客廳吃早飯,紀慎語在揚州時隻一家三口,有時候師母煩他,他就自己在廚房吃,很少大清早就這麼熱鬧。
粥湯盛好,姜採薇挑著紅豆多的一碗給紀慎語,問:“漢白還沒起?”
姜漱柳直接說:“慎語,叫你師哥吃飯,不起就揪耳朵。”
沒等紀慎語回話,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外面傳來,眾人齊齊望向門口,就見丁漢白亂著頭發闖進來,金剛怒目都不如他火氣大。
丁漢白直截了當:“誰動我的芙蓉石了?!”
丁爾和跟丁可愈悄悄看丁延壽,並且同時縮縮肩作防御姿態,紀慎語端著紅豆粥一臉無畏,心想丁延壽最大,丁漢白隻能咽下這口氣。
丁延壽坐在正位:“我動的。”
丁漢白臉上的火氣卻沒消減一星半點:“你動的?你活了半輩子看不出來那是什麼檔次的料?那是天然形成!是極品!”他已經衝到桌前,一巴掌砸在桌沿上,把兩根油條都從盤子裡震得滾出來,“最要緊的,那是我的料,我至今沒舍得碰,你給我糟蹋了!”
那吼聲欲掀房頂,紀慎語駭得粥都端不住,他哪能想到丁漢白敢這樣跟丁延壽叫板。丁延壽不硬碰硬,似是料到這反應:“先吃飯,消消氣。”
“消他媽不了!”誰料丁漢白還有更絕的,“這是我珍藏的寶貝,你上去瞎劃拉四刀,你這等於什麼?等於給我老婆毀容!你懷的什麼心思才能下這個手!”
紀慎語被這比喻激得一哆嗦,他出聲解釋:“師哥,師父是要考我們,讓我們雕——”他沒說完被丁可愈踹了一腳,險些咬住舌頭。
丁漢白略頓一秒,被紀慎語這句解釋搞得火氣更旺:“就為了教他們所以毀我的料?他們那點手藝也配?!”
他一直看著丁延壽,但喊出的話把另外三個人全掃射了,丁爾和跟丁可愈沒什麼表情,隻在心中憤懑,紀慎語不同,他沒想到丁漢白心裡對師弟的看法竟是這樣,竟然那麼看不上?
丁漢白卻坦蕩蕩:“誰幾斤幾兩都心裡有數,我舍不得碰的東西,別人根本配不上,那四刀我會救,你們要學要教自己找東西,誰也別再找不痛快。”
早飯時一場大鬧,幾乎所有人都沒了胃口,丁厚康旁敲側擊給丁延壽上眼藥,想給自己倆兒子找找公道,紀慎語把一碗粥攪和涼,也氣得喝不下去。
他覺得丁延壽擅自毀壞玉石的確欠妥,但不至於讓丁漢白罵那麼難聽……尤其是貶低他們幾個師兄弟那兩句,狂妄勁兒能吃人。
他怕回小院又對上丁漢白,到拱門外後偷看半天才進去,不料丁漢白不在。
丁漢白正抱著他那毀容的老婆在姜採薇房間,五指修長有力,但愛撫在上面的動作格外輕柔。姜採薇端進來吃的,關上門說:“火也發了,親爹也罵了,吃飯吧。”
丁漢白挽挽袖子:“小姨,你說我罵得對不對?”
姜採薇是丁漢白的親小姨,是姜廷恩的親小姑,和丁爾和、丁可愈隔著一層,不過她對每個人都好。但誰沒有私心?在好的基礎上,她最疼丁漢白和姜廷恩。
“罵人還有對不對一說?”她回答,“當著那麼多人衝你爸喊,你還沒學會走路就被你爸抱著學看玉石了,極不極品,也是當初你爸教你認的。”
丁漢白捏著筷子劃拉碗沿:“我在氣頭上,誰讓他毀我東西,還是給那幾個草包用。”
他的想法非常簡單——對於技法和材料需要保持一種平衡,七分的技法不能用三分的材料,更不能用十分的材料。
丁漢白有火就撒,從不委屈自己,這會兒收拾幹淨桌子給姜採薇展示,粉白瑩潤的一塊石頭,他覺得很適合姜採薇,能招桃花。
“小姨,你喜歡麼,我好好雕一個送你當嫁妝吧?”
姜採薇說:“行啊,連上我的南紅小像,一大一小。”
丁漢白扭頭看梳妝臺上的小像,拋光之後又放了一段日子,被摸得更加光滑。他終於想起來問:“這不是廷恩做的吧,到底是誰送你的?”
姜採薇賣關子:“你猜猜。”
丁漢白半信半疑:“我爸?可他哪有時間雕這種小件兒,線條畫法也不像他,這個柔。”
姜採薇說:“是慎語。”
丁漢白吃驚道:“紀慎語?!紀珍珠!”
他對紀慎語的全部印象都在那次不及格的富貴竹上,就算偶有失手也不可能從青藏高原偏至烏魯木齊,除非對方壓根兒就在演戲。
可他不確定,紀慎語的手藝有這麼好?
丁漢白一陣風似的卷進小院,院裡三兩棵樹之間牽著細繩,紀慎語正在樹下晾衣服,遙遙對上一眼,紀慎語疑似……翻了個白眼兒。
也對,他早上那番話傷人,如果紀慎語真是妙手如斯,那生氣很正常。
丁漢白遊手好闲地過去,拿起一條褲子擰巴擰巴,展開一搭把繩子壓得亂晃,問:“小姨那兒的南紅小像是你雕的?”端著漫不經心的口氣,瞥人的餘光卻锃亮。
紀慎語把一條枕套夾在繩上:“是我雕的。”
就這樣承認了,等於同時承認富貴竹那次裝蒜,還等於表明以後徹底踹掉草包這個外罩。他被丁漢白那通吵鬧刺激得不輕,以後其他師哥會不會防他另說,他就輕輕地跟丁漢白叫板了。
也許是他剛到時不在意丁漢白的看法,時至今日發生了顛倒。
丁漢白和紀慎語都沒再說話,無言地在樹下走動晾衣服,認的人那樣坦白地認了,問的人那樣大方地接了,衣褲掛滿搖晃,像他們手掌上搖搖欲墜的水滴。
丁漢白透過白衫看紀慎語的臉,眼裡浮出他的芙蓉石。浮影略去,紀慎語的臉變得清晰,讓人思考這是不是就叫芙蓉面。
丁漢白咬牙,猝不及防地被自己透頂一酸。
作者有話要說: 正常人如師哥,酸完覺得:好看關我屁事兒。如果是顏控:哇,愛了,搞他。(沒有在影射誰)
第7章 不跟人頂嘴能死了!
紀慎語沒想到會有同學約他出去玩兒,早早出門,揣著從揚州帶來的一點私房錢,做好了請客的準備。其實他在揚州也有一些同學好友,不過師父走了,師母撵他,安身都成問題,就顧不上嘆惜友情被斷送了。
他和三五同學跑了大半天,人家帶著他,看電影,去大學裡面瞎逛,在不熟的街道上哄鬧追逐……中午下館子,他也不說話,光聽別人講班裡或年級的瑣事,聽得高興便跟著傻笑,最後大家管他借作業抄,他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從飯店出來投進烈烈日光裡,眾人尋思接下來做點什麼,班長打個哈欠,招呼大家去他家打撲克,紀慎語不喜歡打撲克,問:“要不咱們去博物館吧?”
大家伙都笑他有病,還說他土,他隻好噤聲不再發表意見。可他真挺想去的,這座城市那麼老大,又那麼多名勝古跡和名人故居,可他最想去的就是博物館。
紀慎語沒能讓大家同意他的建議,也不願遷就別人的想法,於是別人都去班長家打撲克,他坐公交車打道回府,路遠,又差點走丟。
下車後走得很慢,溜著邊兒,被日頭炙烤著,就幾百米的距離還躲樹蔭裡歇了歇。紀慎語靠著樹看見一輛出租車,隨後看見丁可愈和丁爾和下車,估計是從玉銷記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