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著照片裡的郵箱,又看著手機裡保存下來的號碼,寧一宵陷入迷惘和自我拉扯。
從痛苦的童年剝脫為成年人,這過程中,他無數次告訴自己,自尊心是最不值錢的東西,帶不來任何利益。
但他的自尊心依舊高得可怕,已經無法追溯到過去的哪個瞬間——是被同齡人欺負到不能說話,還是被人們唾棄為“野種”、看著自己的母親被人欺辱,又或者是站在季泰履的面前,聽著他用最禮貌的話羞辱自己,血淋淋地把他與蘇洄的差距展示給他。
又或者是在被分手之後的第二天清晨,放下一切去找蘇洄要多一次機會,得到的卻是他徹底的消失。
從一開始就不正確。他的確應該堅持自己最初的想法,在明知會深陷其中的時候再果斷一點抽身,不要被誘惑,不要被卷入旋渦。
如果當初沒有剛好一起目睹曼哈頓懸日,沒有在那時候看他的眼睛,沒有那一秒鍾的衝動,他現在應該更好過。
曼哈頓的冬天仿佛是另一個世界,沒有了陽光普照的日落大道,沒有在奇景中擁抱親吻的人群,積雪掩埋道路,灰色的大都市像密不透風的實驗皿,移動的車輛與人群,渾渾噩噩,都是等待被研究的蟻蟲。
蘇洄偶爾會懷念過去的自己,有勇氣站在天橋直視自己的愛意,如果換做是現在,他恐怕會很狼狽。
病房裡很暖,外婆偶爾恢復一些意識,但說話還是會很困難,蘇洄沒有告訴她病情究竟到哪種地步,隻說做了手術就會好。
實際上這一切會不會有轉機,他也不知道,沒人能給他一個確定的答案。
就好像他自己的病,沒人告訴他,這輩子會不會好。
貝拉·瓊斯回復了電話,解釋了一番,打電話的目的很單純,就是因為看到蘇洄發了許多關於裝置藝術的郵件,大多都是詢問她的建議,但貝拉卻說,他大可以自由地創作自己想創作的內容,並且十分慷慨地表示,制作所需要的所有材料,她都會提供。
蘇洄很感激,覺得比起現在的自己,這位瓊斯小姐的確是更好的對象,她美麗、善良、充滿親和力,且情緒穩定,相處下來幾乎沒什麼缺點。
聽卡爾說她和寧一宵同是S大的學生,是校友,父輩和寧一宵也有生意上的往來,無論從什麼角度看,都很般配。
這段灰暗的時間裡,蘇洄一直住在醫院,等待外婆手術,他自己的病被藥物控制得很好,至少情緒沒太大起伏。
不過期間發生了一件令他心情好轉的事——不久前匿名購買了他作品的藏家,通過郵件聯系了他。對方的郵箱是一串數字,看上去是新注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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郵件是晚上發的,蘇洄第二天早上才發現。藏家向他問好,表示了他對作品的喜愛,並且很真誠地鼓勵了他。
這種來自陌生人的善意令他覺得溫暖,或許這份藏品對蘇洄而言有著重大的意義,又或許是因為他的收藏給了蘇洄很多幫助,這些蘇洄都銘記於心,一直想要當面感謝。
於是他也回了一封郵件,大約是自己最近的心情影響了行文,再次收到回復時,對方竟然詢問他是不是遇到了不順利的事。
或許是無人可傾訴,外婆不可以,梁溫也不可以,醫生也沒辦法依賴,馬上要步入人生新階段的寧一宵更加不是一個好的選擇。蘇洄下意識對這位善良的陌生人產生了短暫的傾訴欲。
但他的措辭很平靜,也很簡短,用盡可能簡單的表述概括了最近發生的事,但拋開和寧一宵有關的一切。
對方回復了他。
[我很抱歉。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地方,請盡管告訴我。]
蘇洄想了想。
[這樣就很好,不需要更多幫助了。我應該怎麼稱呼你呢?]
隔了許久,才收到他的回答。
[Sean.]
肖恩。蘇洄在郵箱聯系人備注了他的名字。
這些天在醫院裡,他經常和肖恩聯系,郵件不像即時通訊軟件,沒那麼快,節奏並不急迫,他無需為每一個即將到來的對話而不安,可以很松弛地與這個善良的陌生人交談。
對方會祝福他的外婆,也會不逾矩地關心他的生活,還會發一些不算太幽默的笑話。
有時候蘇洄看到並不覺得好笑,便去做了其他事,過了一會兒忽然反應過來,對著水壺輕笑出聲。
[Sean:我像這樣聯系你,你會覺得困擾嗎?會不會打擾到你的私人生活。]
蘇洄很快回復了他。
[Eddy:不會,其實我沒什麼私生活,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個人,沒什麼能說話的對象,看到你的郵件我會很開心。]
[Sean:你沒有交好的朋友,或者戀人嗎?]
收到這條郵件的時候,蘇洄正在幫外婆按摩手和腳,沒能及時查看。
隔了十分鍾,他又收到一條新的。
[Sean:可能我剛剛的問題有些冒犯了,隻是覺得像你這樣的人,不應該生活得太孤單。]
十分鍾後,蘇洄的回復如期而至。
[Eddy:每個人都生活得很孤單。隻不過有的人會偽裝,有的人沒精力偽裝。我的身體不好,沒辦法好好地經營人際關系,更何況是感情。可能透過郵件,你會覺得我還是個不錯的人,但真的在現實生活中見面、相處,你可能也會受不了我:)]
他還加了個笑臉符號,很坦然地告知自己的不完美。
[Sean:我不信,你一定是很可愛的人。]
大約因為有了一個素未謀面的朋友,時間比往常流動得更快。
蘇洄幾乎沒怎麼忍耐,手術的那一天就到了。
為了履行工作職責,卡爾很早就到了手術室門口,但他似乎很忙,還在處理著別的工作,電話不斷,時不時就自己到一旁的角落打電話。
期間他收到了幾條Sean的關心,但因為擔憂,隻是簡單回復了兩句。
同樣工作繁忙的梁溫特意趕回紐約,陪伴了蘇洄一個上午,但因為還有研討會,梁溫不得不離開,走之前他對蘇洄說起寧一宵。
“我看到報道,他好像要訂婚了。”
蘇洄看上去沒有睡好,靠在牆壁上,隻點了點頭,沒說話。
梁溫猶豫片刻,還是說:“我其實覺得有點遺憾,沒有更早一點遇到你,如果那樣,我可能有更多競爭的資本。”
蘇洄腦子很亂,他認為沒什麼所謂競爭,寧一宵有他自己的生活,他們也已經毫無關系。像是出於一種被動啟動的保護機制,他不希望梁溫將寧一宵扯進來。
“不是的,你誤會了。”他說,“我和他已經是陌生人,沒有可能了,你不需要和任何人競爭……”
一旁傳來清嗓子的暗示聲,蘇洄回頭,看到角落裡的卡爾,他看上去有些無助。
“不好意思,Eddy,我不是想打斷你們。”他指了指另外一邊的手術室,“護士小姐在找你,讓我幫忙把你帶過去。”
蘇洄點點頭,沒說出口的後半段也收回。他並不是第一次拒絕梁溫,就算不說明,他相信梁溫能聽懂。
卡爾走在前面,心裡惴惴不安。方才不小心聽到了兩人的對話,才意識到原來梁溫真的喜歡蘇洄。
可是蘇洄說的、沒有可能的“他”又是誰,卡爾不清楚。
不過看寧一宵的態度,似乎很不滿意梁溫和蘇洄的進一步交往,盡管卡爾對這種封建式的大家長態度略有微詞,但按照以往的經驗,寧一宵的決定幾乎都是對的。
並發症給手術增加了不小的難度,將近十個小時,切除手術終於結束。
“醫生,我外婆怎麼樣?”蘇洄第一時間上前詢問。
“病人目前情況還不錯,但還是要先在ICU觀察48小時,家屬先去休息吧,有什麼醫院會立刻通知你。”
蘇洄點點頭,心仍舊沒有放下。
他不知道的是,寧一宵曾提前打過招呼,告訴這裡的醫生和護士蘇洄患有雙相,請他們多觀察他的狀況,必要時給予幫助。
護士見他看上去很累,想到他在醫院裡呆的時間太長,總會對他不利,於是提醒他:“你可以先回家休息兩天,反正沒辦法進病房,這裡有專門的醫護人員照顧,你放心。回來的時候還可以帶一些病人熟悉的日用品,等她醒來後,能起到安撫情緒的作用。”
蘇洄雖然不願離開,但還是聽從了護士的建議。他已經請假多日,至少要回一趟學校。
卡爾見他似乎要走,提出開車送他,蘇洄一開始還是拒絕,但站在醫院門口始終打不到車,卡爾又驅車來到了他面前,再拒絕顯得太不近人情。
在車上,卡爾很貼心地詢問他溫度如何,蘇洄點頭說很好。他們的對話並不多,但卡爾貼心又有分寸,蘇洄的負擔一點點在減少。
隻是因為卡爾的身份,蘇洄總擔心自己會不禁問出太多有關寧一宵的問題,這並不是一件好事。他知道自己現在應該要學會保持距離。
“剛剛Shaw給我打了好幾個電話,他很關心你的外婆。”卡爾一邊開車一邊說,“我都沒有見過他這麼關心自己的家人。”
這句話戳中了蘇洄的心,想了想,還是開口,“你知道他家人的事嗎?”
這倒是問倒了卡爾,他仔細回想,一向什麼事都會讓他做的寧一宵似乎從沒提過自己的家人。
他搖頭,打轉方向盤,“不太清楚。他幾乎不會提起自己的家人,到現在為止他都一個人住。”
蘇洄垂了垂眼,作為知情人,他不知應該如何為寧一宵辯解。事到如今,他依舊不希望寧一宵在他人眼裡太不近人情。
“不過你的外婆也就是他的家人嘛。”卡爾忽然說。
這話令蘇洄愣了愣。
“他這麼說的嗎?”
卡爾者才意識到自己說多了話,“嗯……他說過之所以一定要幫忙,是因為過去楊女士間接幫助過他,也說過當時他處境比較艱難,過得比較辛苦。雖然我不清楚具體是什麼事,但Eddy,他是真心想幫助你們。”
這些話令蘇洄很難過,回想起六年前他們不被看好的戀情,有種恍如隔世的痛。
“嗯。”
卡爾將他送到公寓樓下,降下車窗與他告別,肚子很餓,看著蘇洄上樓後他便下了車,在路邊商店買了一份漢堡,剛吃了一口,寧一宵就打來電話。
他隻好放下漢堡,把今天醫院的事都報告了一遍,包括他不小心聽到的、梁溫和蘇洄的對話。
他想,寧一宵似乎是不支持他們的,而這番對話正好能說明一些問題,比如蘇洄目前對梁醫生的態度,似乎沒那麼曖昧。
復述完,卡爾又咬了一口漢堡,含混地自言自語,“就是不知道Eddy說的‘他’是誰,還說和他沒可能,估計是不喜歡的人?我要是再晚一點過去就好了。”
沒想到上司的聲音突然冷下來,仿佛生了氣。
“你既然知道跟蹤不合法,為什麼要偷聽?”
“不是你……”
電話掛斷了。
卡爾拿著手機,在寒風裡瑟瑟發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他又查看了一遍上司的復診日期。
不對勁,要趕緊帶他去看病。
蘇洄回到租住的公寓,自從外婆住院他就幾乎沒回來過,很亂,沒有收拾。
他簡單打掃了房間,然後坐到自己的工作臺前,檢查了工作郵箱,沒處理的消息也都一一回復。
然後他看到了自己的發件箱,和Sean的溝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