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宣潤卻沒有接過去,我默默抬頭看向他,他垂著眸子看向我手裏的銀票,神色不辨喜怒:
「不夠。」
我瞪大眼睛:「怎麼不夠?」
他的手指搭上了銀票的另一頭,嘴角似有若無地勾起:「你忘了?你這個月的月錢都扣光了。」
他用力一抽,把我一百二十兩銀票抽走,淡淡地說:「先還這麼多,自己記著。」
我永遠記著李宣潤此時的面容有多麼的醜惡。
15
興許是被李宣潤氣著了,入睡時頭感覺漲漲的,夜裏睡不好,做了一個又一個連續不斷的夢。
夢到我處在筆墨書本的汪洋裏,卻又混雜著刀槍劍戟的碰撞,飛起的風沙不斷刮來震天的嘶吼聲。
潑墨似的血,接連不斷的雨,刺痛眼睛的刀光,還有抱著我的人,視線模糊,我隻能看到他臉頰上被染紅的雨水,他不斷地喊著什麼,我仔細分辨,聲音如在耳邊炸響——「別睡!」
我猛然驚醒,一下睜開了眼睛,餘光中瞥見一個黑黑的人影,來不及思索,我抽出枕下的匕首果斷刺去。
手腕被人牢牢箍住,力道大得驚人,來不及思索,我抬腳對準來人額頭,卻被他握住小腿,頃刻間我被他反壓在床上。
這一系列動作都是下意識驅使,在我被壓制之後,腦子裏一閃而過一個想法,這人為什麼對我的路數這麼瞭解?
空氣中似有若無泛著血腥味,沒來得及仔細分辨。
耳邊響起熟悉的嘆息聲:「看清楚人再下手啊。」
我聚了聚神,適應夜色,認出了身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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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回來見你一次,你就這麼相迎的?」
腿還在人手裏,我的臉不可控地升溫,踢了一下腿,這次很輕易掙脫,我一下把他推開,從床上坐起來。
「這時候來看我,看我睡覺?你安的什麼心?」我整理衣服的手一頓,瞬間抱緊自己,「你不會對我圖謀不軌吧?」
賀柏沉默片刻,曲指敲上我的頭:「又想什麼亂七八糟的呢。我是聽說今天杜公子給你扎針了,來看看你還有呼吸沒有。」
我摸著被他敲頭的地方,有時我覺得,賀柏跟我過分親近,可是一舉一動讓我產生不出排斥的心思,就像是早已習以為常。
「賀大人,我們之前真的不認識嗎?」
我記得我初醒時,賀柏臉上驚喜關切的神情,不像是對一個陌生人,可在發覺我失憶之後,他仿佛在呆怔的瞬息內謀劃了什麼,眨眼間就戴上了令人琢磨不透的面具。
賀柏聽到我的問話後,過了一會兒才遲疑地問我:「你……是想起什麼了?」
我正色看著他:「所以我們之前真的認識,對嗎?」
16
賀柏沒有否認,他揉了揉我睡亂的頭發:「果真是經歷過了歷練,心思敏銳了許多。」
我不明白:「為什麼不告訴我?我們之前是什麼關系?」
「不急,現在還不是時候,你多過幾天無憂無慮的日子。」
「誰說的,我現在憂錢。」
他像是忍俊不禁,笑出了聲:「你沒失憶的時候也憂。」
他的笑聲好像在取笑我的財迷一樣,我雖覺得愛錢天經地義,卻也覺得臉熱,接著我從他的話中抓取到了一個重點:「我很窮?」
賀柏去點燃了床頭的燭火,暖光照亮了他的臉,卻莫名顯得蒼白。
「不窮,隻是你之前花錢受管制,所以喜歡自己掙,」他頓了頓,偏頭看向我,眸光被燭火襯得很亮,語調戲謔,「先前你也沒少從王爺跟杜公子身上掙錢。」
「你們都認識我?」
我拉著他在我床邊坐下:「快給我講講。」
他沉吟了一會兒,神色復雜:「一時半會兒講不盡,別著急,估計要不了多少時候你就可以知道以前的事了,而且,我覺得,失憶的狀態能讓你更容易面對王爺跟杜公子。」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我之前黑他們錢了?」
賀柏:「或許更嚴重。」
我深吸一口氣,現在開始猶豫是否要追憶往昔。
他笑了笑:「不用擔心什麼,一切有我,你就當現在是在休沐放鬆吧。」
這話說得自然又親密。
我蹙了下眉,對上他的視線:「我們之前,到底是什麼關系?」
賀柏的目光閃了閃,沉默了一會兒,似乎醞釀了很久才輕聲開口:
「我跟你的關系比較復雜,但最初,我是你的……家僕。」
17
我的大腦空白了剎那,望著賀柏低垂的眉眼,腦海裏莫名浮現出一個愛笑的小男孩,他飛速成長成風流模樣的少年,然後……
思緒過得太快,像一陣風卷過,我拍了拍自己頭,腦子裏又好像什麼都沒有。
「你不是王爺的親信嗎?」
「我什麼時候這麼說過?」
好像沒說,是我見他時常跟李宣潤待在一起商議些什麼,又總能安排我在王府的起居,做事周到,看起來是做慣了服侍的事,便自顧自把他當成了李宣潤的親信。
我沉浸思緒時,餘光不經意看到賀柏撚著我的一截發尾。
他低聲絮語:「我是家奴出身,同你一起長大,是你去了我的奴籍,讓我同你一起習武讀書,我才能到如今的位置,我……」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空氣似乎都安靜了下來。
「罷了,現在不是說的時候……」
他似乎在嘆息。
我望著他,心裏癢癢,氣氛蒸騰間,忽然想起了曾經某一刻他失落的眼神。
「你是我的家僕,但是你想讓我去倒夜香?」
他的笑容一滯,輕咳一聲道:「是王爺給的這兩個選擇。」
他站起身。
「既然你沒事,那我就不打擾你休息了,小石榴,睡個好覺。」
語速比尋常快了一些,聽起來底氣不是很足。
18
我對過去產生了好奇,但是賀柏忙得沒影。
我也不敢去問李宣潤跟杜鈺,畢竟在賀柏口中,我對他們兩個做了很過分的事,他們對我印象都很差。
不過隨著杜鈺跟我針灸的次數增多,我發現我的腦海中隨時會多出一些片段,讓我時常陷入怔愣,回神後心會抽痛。
我看到一位老將戰死沙場,我扶著他的棺槨痛不欲生。
還有千裏急行軍,將士的棉衣飄絮。
我幾乎可以感受到記憶中心臟要鼓脹出來的怒火與悲憤。
模糊的記憶越來越多,卻都零零碎碎,看不真切。
李宣潤從皇宮回府的路上遭遇刺殺,我將他從馬車裡拉出來,把他護在身後。
腦中忽然閃過我穿著騎裝攬著李宣潤上馬飛馳,他青衣染血。
我一劍封了刺客的咽喉,血瞬間濺上我的臉,我眨掉睫毛上的血珠,回頭看了李宣潤一眼,他沒有一絲驚慌,鎮定地看著我,仿佛其餘虛化,隻有他的眼神真實,我有霎時的恍惚,如今是何時何年。
李宣潤抬手給我擦了擦臉上的血水。
「第二次了。」他低喃。
沒注意聽他口中的話語,我後退一步,躲開了他的擦拭:「臟了主子的手。」
我越來越想知道,我以前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微闔眼睛,手在空中滯了一會兒,隨後淡然地負在身後。
這一處離皇宮跟王府都有一段距離的地方,李宣潤帶的隨從侍衛不多,但是隱藏在暗處的暗衛不少,對付起來綽綽有餘。
地上橫七豎八躺了一地的屍體,侍衛留了一個活口。
李宣潤被刺殺慣了,在屍體空隙猶如閑庭信步,走到那個活口跟前,而我再次隱匿了身形。
馬蹄聲由遠及近,賀柏帶著一隊人迅速趕來。
我的眼前一亮,沒想到會看到身穿官服的賀柏,紅衣駿馬,意氣風發。
他下馬遙遙看了一下我的方向,很快收回視線,走到李宣潤面前。
李宣潤的嘴角罕見地翹起:
「抓到尾巴了。」
我不知道他們在打什麼啞謎,卻在看到他們向我投來的視線後,隱隱覺得與我有關。
19
回到王府之後,李宣潤跟賀柏在書房議事。
我去沐浴換了身衣裳,今夜不是我當值,我縮在床上,餘光無意瞥見我放在床頭的書。
我拿起來隨意翻了翻,看著上面的文字,頭劇痛起來,腦海中又多出了些影像,是燃著的夜燈,昏黃的紙面,還有越來越厚的書本,越來越多的銀票。
我抬起右手,手上仿佛還有數錢的觸感。
我看著「溫故知金」那四個字不知道發了多久的呆,輕輕嘶了一口氣。
心裏忽然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門被人敲響,我一時沒回神,聲音停了停,沒一會兒又響起來。
我下地去開門,賀柏站在門外,手還維持著要敲門的姿勢:「我就知道你沒……」
我幾乎要把書堵在他的臉上,指著那四個字,聲音顫抖:「這個溫故知金……是誰?」
賀柏向後退了幾步,讓臉遠離了那本書,聽到我的問話之後,看向書面,嘴角的笑意減消,神色復雜:「怎麼最先想起的是這個?」
「不是吧……」
「……確實是。」
我如遭雷劈。
原來李宣潤跟我真的有仇。
原來杜鈺的那位仇人就是我自己。
我忽然感覺手中的書如有千斤重,還有些燙手:「我怎麼敢的啊……」
賀柏輕笑:「賺錢你有什麼不敢的,你靠這書賺的錢可以在京城再買一處宅子了。」
他的聲音略帶惋惜:「可惜寫到三你就被王爺抓住了,不能再接著寫,書肆裏的存貨也都被燒了,禁止再印。」
這話說的,我也有些惋惜了。
「不過你為了賠罪,分別以他們兩人為主角寫的那兩本書好像賣得也不錯,又賺了兩筆。」
我的心念一動:「那我豈不是很有錢?」
賀柏一愣,緩緩搖了搖頭:「那隻是一時,很快你就傾家蕩產。」
頓時心痛如絞,哀痛自己靠命硬賺來的錢。
「我幹什麼了?我去賭了?」
頭被敲了一下,賀柏笑彎了眼睛:「又瞎想什麼呢,戰時吃緊,你把家產盡數充公了,你可是一個再好不過的人。」
他拉著我的衣袖往外走:「今日找你來,就是想跟你說一些以前的事,他們都已經等著了。」
我的身子向後倒,拉住賀柏的手腕:「欸等等,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他回眸輕挑眉梢。
我壓低聲音,有些心虛:「王爺跟杜公子的關系……」
賀柏的神色一怔,嘴角勾起的弧度卻讓我有不好的感覺。
「據說杜公子曾經是王爺伴讀,關系應當不錯,後來……」
我想起來他們你來我往,綿裏藏針的模樣,狠狠閉上了眼睛。
20
李宣潤坐在我正前方,杜鈺跟賀柏坐在我左右兩側,四個人圍坐一張桌子。
我的頭低垂著,不敢去面對李宣潤跟杜鈺。
杜鈺率先開口:「我已經給你針灸了幾次,你想起什麼了嗎?」
我想到腦海裏寫書數錢的快活場景,臉上一熱,把頭埋得更低,囁嚅:「沒有。」
氣氛有些凝滯。
「呵,這就是你說的你有把握?」
李宣潤看向杜鈺。
杜鈺:「還差幾次沒針完,再說,你原就不同意我為她針灸,沒指望我會成功,現在又為何來怪我?」
我弱弱提出疑問:「杜公子給我針灸不是練手嗎?」
杜鈺抿了口茶,緩緩開口:「原先你給了我本書,上面記載了有關治療失憶的辦法,我便想試試,不過他們兩人都不同意,浪費了些時間。」
李宣潤冷笑一聲:「你的醫術若是真的靠譜,本王會中…….那你還會被她踹斷肋骨?」
杜鈺一時間沒了聲音。
我有些詫異,對著杜鈺指了指自己:「我給你的醫書?」
杜鈺的神情頓時微妙,眼中漾著點笑,看著我點頭:「對,我與你是舊相識,先前有些摩擦,醫書便是你的心意,使我受益匪淺。」
我的心尖一顫,躲開了他的視線,不必展開細說。
我岔開話題:「其實在面對一些場景時,腦海裏還是閃過一些東西的,就比如今日護著主子時,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好像看到我帶著主子騎馬。」
杜鈺的眸子微亮,看向李宣潤,語意含笑:「哦……確實有這事。」
李宣潤移開視線,低聲說:「若不是救過本王,本王早弄死你了。」
我的脖子一涼,這也不用展開細說。
「所以,我到底是誰啊?」
21
「還記得我之前跟你說過王爺在尋找一位失蹤的將軍嗎?」
在一片安靜中,賀柏的聲音無比清晰。
「你就是謝溫,謝大將軍獨女,是我朝邊境平叛的功臣。」他給我倒了盞茶,給我推過來,「你在邊境叛亂時,有人貪汙軍餉,糧草補給不足,軍隊損失慘重,你得勝回朝之後奏疏請上徹查,不久你便遭遇刺殺。」
我回憶起腦海中時時浮現的各種片段,對於自己的這個身份倒也沒有多大意外。
「我趕到時你已經重傷昏迷,恰好杜公子剛從醫館回來,暫且為你止血,王爺座駕經過,我便請求王爺帶你回王府診治,沒有想到你會在這個關頭失憶……你被人盯著,隨時可能會遭遇危險,我便請求王爺先將你藏在王府,官員皆知王爺厭你非常,王府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看了眼李宣潤,他靜靜喝茶,眉眼冷峻,叫人看不清他在想什麼。
那般厭我還救我,他真是個好人,我再也不偷偷罵他了。
我看了眼杜鈺,對上他溫柔的視線……他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好人。
「為什麼不一早告訴我?刺殺我的人找到了嗎?」
賀柏抿唇:「行蹤不明更易讓心裏有鬼的人露出馬腳,且你不記往事,不適宜露面,告訴你這些也是徒增你的煩心事,你……也該歇歇了,我就自作主張,請王爺與杜公子一同瞞了下來,至於刺殺你的人……」
茶水的熱氣上浮,霧氣微微模糊他的眉眼,卻能聽出他的聲音帶著一絲愉悅的意味:「軍餉一事我已經查得差不多,王爺適時放出了有你下落的消息,便有人坐不住,今天就抓到了一個尾巴。」
賀柏抬手揉亂我的頭發,笑語盈盈:「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光明正大走上街頭。
「別擔心,無論你是否有記憶,我……」
手指敲擊桌面的聲音有些突兀。